林府里大清早便開始熱鬧起來了,鍋碗瓢盆擺了一地,看日子也是射御表演結束的時候了,仆人來去匆匆,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心孱弱的黃泉在陸昭華的扶持之下已經站在了門口,陽光灑在黃泉臉上,白皙而通透,一雙如寒潭秋月的眼里皆是無奈之情,外傷已好得能活動自如了,只是毒素越來越侵蝕全身,白凈的衣物之下,能看到血脈已經攀延到脖子下,如根根分明的鬼怪纏繞著他的身體。
王洛陽走后,黃泉第一次下床,肢體有些麻木,陸昭華扶著走了好幾步還是顫顫巍巍,腳每落地一次,全身就如挫骨一般難受,黃泉咬咬牙走了幾步之后,攤靠在墻邊上說道:“好累啊,不走了?!?p> 陸昭華看著黃泉半響,直接駕住他就往自己背上放,黃泉頓覺不對,立馬推辭道:“哎哎哎,別,別,我走,我自己走?!闭f完不好意思地看著身邊穿行的眾多林家的仆人,雖沒有人看他們,若是被一個大男人這樣直接背著走,他定是掛不住臉的。
兩人又走了幾步,外堂的中庭里傳來一陣喧囂,兩人緩緩走過去,只見一白衣男子正在背對著二人對一個小孩指手畫腳地教他功夫,男子身如朔風,姿態清舉,小孩粉妝玉砌,白嫩可人。
那男子探扇流云,身態輕盈,僅僅幾下,扇尖便敲上了小孩的頭,“真笨吶,這都學不會!”言語中有些許嘲笑和憐愛。
小孩憨憨地笑了兩聲摸著腦袋稚嫩地說道:“二哥老是欺負我。”撅嘴歪頭的樣子讓黃泉和陸昭華看在眼里只覺美好。
兩人沒有驚擾他們,陸昭華低聲在黃泉耳邊說道:“那是林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
黃泉正巧見到林春蕪的側顏,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這才明白了那日為何林州城的女子們都趨之若鶩一睹容顏,卻是有潘安之貌,徐公之色。
兩人正欲離開,不想打擾他兄弟二人的天倫之樂,卻被一把叫住,“兩位公子?!?p> 卻是林二公子跟了上來,“兩位公子留步?!?p> “在下林春蕪,這位是小弟林斯蘅。”
“兩位公子好?!绷秩苍谝慌愿胶椭绲恼泻?。
黃泉和陸昭華都道了一聲,“林二公子有禮,林三公子有禮?!?p> 陸昭華接著道:“驚擾舍下,多有得罪?!?p> 林春蕪微微一笑,道:“陸公子說笑了,黃公子在舍下將養,我日日都想著去看望,又怕打擾黃公子清凈。”
“時已多日,才來見過林家的少主人,本是我二人的不是。”
林春蕪莞爾,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黃泉,又圍著他的身子轉了一圈,眼神最終又落在黃泉的胸前那伸出來的絲絲經脈之上,讓黃泉好不自在,這時林春蕪才說道:“黃公子的外傷已經大好了,只是怕有別的隱情正困擾吧!”
黃泉這才開口道:“正是。林二公子好眼力?!?p> 是人都能看見黃泉胸前一直延伸至脖子處的異樣,更何況,林春蕪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
林春蕪伸手就去拉黃泉的手臂,黃泉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覺不妥,陸昭華趕緊擋在黃泉身前緊張道:“林二公子這是做什么?”
林春蕪這才覺得自己的失態,忙道歉道:“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跟隨父親習過些醫理,不妨讓在下一試?!?p> 黃泉的傷勢已有好幾人看過,只有林家人才看得出他的傷勢并非普通刀傷,就連王洛陽這樣高深莫測的人都看不出來,這林家人果然非等閑之輩。黃泉也放松了下來,主動伸過手去。
林春蕪搭上黃泉的脈搏,臉色就變了,沉思許久,他一直搭著黃泉的脈象也不說話,心中似乎想了很多,也不好開口,直到林三公子過來搖著他的手臂:“二哥,二哥?!绷执菏彶呕剡^神來。
林春蕪一臉驚愕和不可思議地看著黃泉,幾次欲言又止,黃泉看出了他的難處,勉強一笑道:“林二公子不必言語,黃某知道自己的情況?!敝笥掷^續無奈地向著林春蕪微微笑著,笑中滿是苦澀。
林春蕪臉上的驚愕消失之后,黃泉和陸昭華轉身準備回房間,林三公子喊道:“黃公子?!?p> 黃泉看了一眼陸昭華,示意讓陸昭華稍微留步,然后對著林三公子道:“林三公子,何事找黃某啊?”
“黃公子,你要相信我二哥,我二哥的醫術比起我爹來有過之而無不及?!?p> 黃泉見林三如此說,又見到還在繼續沉思的林春蕪,沒有打擾他,倒是陸昭華走過來說道:“林三公子,今日怎么不見你的長齊師哥?”
林三說:“長齊師哥病了,二哥晌午才給他看過,說一兩日便能自如活動了。”
“哦?你長齊師哥怎么病的?”
“長齊師哥體寒氣虛,被我娘罰著在寒夜里過了幾晚,今早病倒了?!?p> 那之后,陸昭華便沒有在夜里出來看望過長齊,竟不知他在那樣寒冷的夜里站了好幾晚,夜里黃泉也周身寒冷,他無暇顧及其他,心中倒有一絲愧疚難當。
兩人回到房中之后,黃泉正欲躺下,陸昭華拉起他道:“躺了這么些日子,才出去行走這幾步,你要什么時候才能好?”
黃泉輕松下來,離開床邊說:“你日日守著我,我自然是不會好的?!闭f著便到桌邊拿起一壺酒就準備往嘴里灌,被陸昭華一把搶過來,“你現在還不能喝酒。”
“哎呀,這是燕川出了名的好酒時青酒,一點也不烈,你聞聞,還有淡淡的清香呢!”說著把酒壺的底抽了抽對著陸昭華的鼻子。
陸昭華搖了搖頭,將酒放置在一旁,給黃泉到了一杯熱茶,說:“再香不過也是酒罷了,你的身子還不能喝酒?!?p> 黃泉瞥了一眼杯中的茶,咬了咬嘴唇,撇著嘴道:“在洛雪城,我一日不去找你喝酒你就要尋到我閑云瀟湘來,若能回去,我一定收了你的皇城令。”
“還有心玩笑,我看你中的毒是酒癮罷!”
黃泉“咯咯”笑了兩聲,似乎想通了許多事情,一掃之前的陰霾,拿起熱茶就一飲而盡。
兩人就一直對坐到天黑,如在醉不歸一樣,一言一語,相談甚歡,陸昭華面上歡喜,心中憂愁,他掛念黃泉的身體,但黃泉自己覺得盡興,他也一定不會主動提起傷心的事來。
“王公子去了多久了?”黃泉不經意之間提起,陸昭華剛要送到嘴邊的酒便停下了。
“七日了?!?p> 之后,黃泉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面帶笑意地望向窗外,還不算深夜,風只是徐徐吹來,黃泉多日未有精心打理的發散亂著隨風在輕輕搖曳,陸昭華靜靜地看著他,如此良辰如此夜,若是在醉不歸,該多好。
陸昭華率先打破了兩人的寧靜:“你是為了什么才出洛雪城的,你沒忘吧?”
“沒忘啊,為了參加四方圍獵啊!”
“那你為什么要參加四方圍獵呢?”
黃泉臉色一臉,剛才還笑意滿滿的臉立馬就僵住了,他緩緩說:“為了幫父親取得漠上花?!?p> “王公子說,世上本無乘黃血,你信他嗎?”
“信?!秉S泉脫口而出。
“那你說沒有乘黃血,會有漠上花嗎?”
陸昭華的話一下子將黃泉拉回了現實,眼神低垂,喉結蠕動,不敢說出自己認為的那個答案,他想起在千丈崖內見到的那個豹身人臉,通體金黃,渾身長毛的不人不獸的女子來,女子說過他的情人服食了一瓣漠上花而形消骨滅,幻化成一棵海棠樹,剩下的兩瓣被一個男人帶走了,那個男人在哪里,無人知曉,或許過了這么多年,男人早已不在世上,想到這里,黃泉更為悲慟。
“沒有漠上花,你便要回去迎娶舞月了?!?p> 黃泉想起自己出來前和父親做的交易,頓時覺得心中難受,城主之位之于他,不過是一個枷鎖而已,他相信情緣會來,但是不想為此耽誤兩個人的一生,他心里清楚,那個人,不是舞月。
冷風吹的兩人眼里都滿是無奈和心酸,熱茶溫暖了兩人的身體,卻沒有溫暖兩人的心底。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門聲響了兩次,陸昭華才去開了門。
“林二公子,你怎么來了?”
門外是林春蕪,他孤身一人站在夜風之中,臉頰被吹得微紅。
黃泉見狀,去關了窗戶,走過來道:“林二公子,深夜造訪,可有要事?”
林春蕪見黃泉體態輕松,臉色比身上的衣服還要煞白,他對著陸昭華說道:“黃公子現在的身體,不宜吹冷風。”
黃泉說道:“不礙事,這幾日,我覺得已經好了許多了?!?p> 黃泉說的好,不過是刀傷已經沒有疼痛了而已,而之前的毒素在血液里蔓延導致的五臟六腑皆有損傷,除了那凸起的青筋,便也沒有別的異樣。
“黃公子,想必你的情況你應是明了的,青筋已遍布全身,若是不救治,三月之內,你將無緣人世?!标懻讶A娓娓道來。
這話再一次被說起來,黃泉心中,陸昭華心中依舊是不好受,兩人都如犯了過錯一般,眉眼深埋,不敢抬頭看林春蕪。
“聽聞王公子已經去尋找解藥,然而這解藥世上難尋,你也不能再繼續拖延下去了,黃公子,若你信我,我帶你去找家師,他應有法子救你?!?p> 話剛說完,陸昭華心中一陣驚喜顯得比黃泉更為激動,一把抓住林春蕪的手臂道:“真的?家師真有法子?”
林春蕪將手臂用力抽出來,尷尬地一笑,繼續說道:“我也無萬全把握,家師性格古怪,從不輕易出手相救,就算是我去,也難保他會見死不救。”
黃泉道:“難道林二公子的醫理不是師從林老爺?”
“我自幼確是跟著父親習過些基礎的岐黃之術,不過年紀大些后,父親將我送到了忘界山,我自那之后便一直跟隨我師傅修習?!?p> 陸昭華問道:“忘界山在何處?”
黃泉只覺得忘界山這個名字耳熟,但卻想不起從哪里聽過這個字眼,仿佛是一個很久遠的名字,總之是不在洛雪城。
“忘界山就在林州西陲,這里過去也不過兩三日路程,不過山中道路崎嶇,師傅所在又在深山之中,黃公子,你現下行走應是沒有難處吧?”
黃泉又走了幾步,步履輕盈,已經比白天好了太多,他道:“無事了?!?p> “那就好?!?p> 陸昭華問道:“林老爺是醫學大家,他都束手無策的疑難,還會有人能解黃公子的毒?”
“林門一派,藝多不精,但保林州安危,已是綽綽有余。黃公子的毒從五臟六腑蔓延開來,若無血竭一藥,世再有高明者也束手無策,我師傅常年在忘界山中鉆研醫術,回血逆筋之事應是有些見解?!?p> 林春蕪剛說完,陸昭華又問道:“即是如此,我們不妨一試?!?p> 林春蕪點頭道:“好,兩位看何時能啟程隨我去一趟忘界山?!?p> “明日?!标懻讶A容不得多想,只要黃泉能有法可治,他比任何人都心急。
“那兩位公子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說完,林春蕪便也沒有過多逗留。
林春蕪走了之后,黃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來,身穿著單衣也不覺得寒冷,窗外寒風凜冽,屋內燈火跳躍,微弱的燭火將兩人的臉映襯得臘白,但是兩人的心中自然都是歡喜的。
今夜,陸昭華總算是能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