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祝東風(fēng)醒來的時候,已是未時初了。
趙幼莼不在房中。窗外的陽光正照在他身上,他睜開眼躺在躺椅上,只覺頭痛欲裂,又緩緩閉上眼。
半晌,有人輕輕推開了門,祝東風(fēng)睜開眼看去,正是趙幼莼。
趙幼莼把手中的陶盅放在桌子上,轉(zhuǎn)頭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祝東風(fēng)已然醒了。
“已是未時了。”趙幼莼說話間從盅里盛出一碗雪梨湯“我本想著差人去給你尋一碗牛奶來,誰知出門看到了好大一片梨園,我問過人,摘了幾個來,熬了一盅雪梨湯,最是解酒不過了。”
說話間祝東風(fēng)已經(jīng)走到了桌子旁,接過那碗雪梨湯道“多謝。”
趙幼莼道“你算碰巧了,我自來閑下來就喜歡琢磨吃食”她坐在一旁“我方才也算逛了一圈,葳蕤山頂有一池溫泉,據(jù)說檀敬樞平日喜歡呆在那里,輕易不讓人進出的。”
“可有什么收獲?”祝東風(fēng)喝了半碗雪梨湯,只覺得頭痛消減了許多,從胃里傳出一股暖意,整個人都舒服得很。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來回奔波,觥籌應(yīng)酬,早已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人惦記他會不會難受了。
趙幼莼搖搖頭“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山中拖家?guī)Э诘暮苌伲蠖嗍悄腥耍挥袕N房幾個負責(zé)做飯的婆婆,倒像是個和尚廟。不過——”她指了指祝東風(fēng)手里的雪梨湯“摘梨的時候,我和打理梨園的小廝聊了聊,那小廝說,這個梨園原本是二當(dāng)家的夫人種的,這位夫人姓楚,三年前去世的。我不好打聽的太明顯,就只問到這些。”
“時間對上了。”祝東風(fēng)道“咱們的身份在檀敬樞面前瞞不了多久,得盡快行事。”
趙幼莼點點頭,突然又想到昨晚檀敬樞的表情,不由得煩躁了起來。
“檀敬樞是不是見過你?”祝東風(fēng)突然道。
趙幼莼猛的抬頭看向他,定定的想了想“我并沒有見過他,不過——如果那晚闖進我房間的確實是他的話,那——”
“確定沒有見過他?”
“我確定。”趙幼莼道。
“十有八九是他了。”祝東風(fēng)道“那他恐怕已經(jīng)知道我們的身份了。”
“可是他為什么要查我呢……”趙幼莼眉頭一皺,念叨道。
山頂溫泉。
溫泉并不算很大,但也還算寬敞。離溫泉不遠處有一間竹屋,小小的一間,竹屋上的牌匾寫著:長相守。
竹屋內(nèi),檀敬樞閉著眼半倚在藤椅上,半晌,他坐起身來“去把霍鋒叫來。”
屋內(nèi)并沒有動靜,檀敬樞拾起滑落在地上的密信,幾不可查的皺了皺眉,而后又重新倚在藤椅上,閉上了眼。
梨園離他們的住處并不遠,周遭只一圈矮矮的籬笆,此時正是梨子下果的時節(jié),園子里有幾個小廝并幾個老婦人正在摘梨,老婦人把梨裝進筐子里,小廝背出園外去,麻利得很。
有個小廝剛放下一筐梨,便見祝東風(fēng)同趙幼莼朝這邊走了過來,忙打著笑臉迎了上去。
“祝公子,祝夫人。”那小廝行了個禮“那梨子嘗著可還可口?”
正是方才趙幼莼來梨園時同她說話的那個。
祝東風(fēng)抬頭看了一眼入口處掛著的匾額,工整娟秀的蠅頭小楷,寫著:梨白院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
“很好。”趙幼莼道“昨日我家郎君酒喝的多了些,熬成雪梨湯,解酒最好了,多謝你。”
“嗨,幾個梨子,不值什么的。”那小廝邊說話邊迎著他們往里走“都是留著寨中兄弟們自家吃的,待會兒我再給您送幾個過去。”
園中人都知道他們是三當(dāng)家的表親,沿途遇到的人都客客氣氣的行個禮,而后接著忙手里的活計。
“梨白院。”祝東風(fēng)念叨道“這名字倒是別致。”
“可不是,這是已故二當(dāng)家的夫人親手寫的。”那小廝想起楚夫人,笑意淡了淡“說是出自什么——‘梨花’‘白人’的。”
“尋常百種花齊發(fā),偏摘梨花與白人。”趙幼莼接道。
“就是這句!楚夫人的名字就是‘梨白’二字,也是出自這首詩。”那小廝笑道“我沒文化,記不來這些,話說回來楚夫人真是學(xué)識淵博,若是男兒身,那必得是狀元!人又好,我娘重病的時候,還是楚夫人給了我好多藥材銀兩,雖說最后我娘沒救回來,我也一輩子記著她的好。”他一提起楚夫人就跟開了話閘一樣,等話都出來了才想起不對,又道“祝公子祝夫人是客,原不該說這些生啊死的事的,是我失禮了,兩位別介意。”
“怎么會。”趙幼莼感嘆道“可惜這樣的奇女子,今生無緣得見了。”
“誰說不是呢。”那小廝一臉落寞“可惜了,楚夫人和小公子竟一個也沒保住。那樣好的一個人……”
趙幼莼同祝東風(fēng)對視了一眼。
難產(chǎn)而死。
倒是和那棺中女尸的死法也對上了。
“倒是不知有沒有機會祭拜一下這位楚夫人。”祝東風(fēng)道。
“這恐怕不能了。”那小廝道“楚夫人是我們公子的小師妹,明月樓二長老的獨女,并不葬在葳蕤山,葬回崔巍山了。”
崔巍山,是明月樓的發(fā)家處,只有歷代明月樓樓主和長老及嫡親子女才有資格葬入。
“可惜了。”趙幼莼道。
氣氛一瞬間有些凝重,那小廝又道“看我這嘴沒把門的,做什么提這些事兒,壞了兩位的心情。”臉上帶了笑“兩位別怪罪。”
“是我們不該多問,只是這樣的奇女子著實讓人好奇,小兄弟別怪我們才好。”祝東風(fēng)道。
那小廝道“祝公子說笑,實不相瞞,我們這里多少人都得過楚夫人恩情,念念不忘的何止一人。這不,每年這個時候二當(dāng)家的都不遠千里的回去崔巍山拜祭楚夫人。”那小廝看了一眼祝東風(fēng)和趙幼莼“要說當(dāng)年,二當(dāng)家的和楚夫人也是恩愛的很。”
這個“也”字就很微妙了。
兩個人不自然的對視一眼,又別開目光去。
在梨白園逛了半晌,回到住處時已是申時末。兩人剛剛進屋,還沒來得及坐下,霍鋒就過來了。
“老二回來了,公子說,今晚在黛安堂設(shè)宴,請你們過去。”霍鋒一進門就急急說到“公子請二位現(xiàn)在去長相守。”
“長相守?”祝東風(fēng)問道。
“溫泉旁有一個竹齋,公子平日就在那里。”霍鋒道“公子恐怕是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身份了。”
說來霍鋒有些郁悶,他五年前被人追殺,機緣巧合之下為祝東風(fēng)所救。那時祝東風(fēng)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公子,卻沉穩(wěn)異常,由人護送著往蟬離關(guān)走。他撿了一條命已是萬幸,并沒有不知好歹的去打聽他的身份,相識至今也只知道他叫祝安而已。
祝東風(fēng)也有些郁悶。
明月樓下檀敬樞,果然名不虛傳。
長相守。
祝東風(fēng)和趙幼莼方離開了梨白園,這邊廂檀敬樞就得了消息。
他站在窗邊,眉頭輕鎖“梨白……”他只覺得煩躁得很,靜立在窗邊許久,才消減了三分,又道“付培到哪了?”
桌邊站著一個玄衣男子,拱手道“已經(jīng)進了山門了,楚姑娘也跟過來了。”
檀敬樞一愣,而后問道“阿扶?”
玄衣男子道“是。”
檀敬樞一下睜住了,定定的站在窗邊許久,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楚扶是楚梨白的撿回來的孤女,后來被二長老收做了養(yǎng)女,從了楚姓。
自二長老故去,楚梨白嫁人后,楚扶就跟在了羅之岱身邊。
楚扶來了,那——
不知過了多久,霍鋒帶著祝東風(fēng)和趙幼莼過來了,檀敬樞才回神。
玄衣男子早已不見。
霍鋒將人帶到便退了出去。
二人皆拱手道“青檀公子。”
檀敬樞看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敢。”他伸手指向旁邊的一排竹椅,示意兩人坐下,而后坐下道“不知明儀郡主與祝大人大駕光臨,檀某失禮了。”
兩人對視一眼,果然來了。
“只是不知二位有何貴干啊?”檀敬樞道。
“我也不知,青檀公子深夜造訪我的房間,是有何貴干啊?”趙幼莼絲毫不懼,立刻倒打一耙道。
“這是哪的話,”檀敬樞輕笑一聲道“我竟聽不懂了。”
“說來也是。”祝東風(fēng)道“我同內(nèi)人來此看望舅舅,青檀公子方才那一段話,說的我也聽不懂了。”
趙幼莼發(fā)現(xiàn)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委實不錯,此刻理直氣壯的坐在那里,面色絲毫不變。
檀敬樞定定的看著祝東風(fēng),過了一會兒才笑道“不如這樣,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誰也不虧,如何?”
祝東風(fēng)迎著他的目光,點點頭“好。”
“不知二位費心來一趟葳蕤山,打聽我?guī)熋米鍪裁矗俊碧淳礃袉柕馈?p> “查一樁舊案。”祝東風(fēng)倒也爽快,隨后把棺中女尸之事前前后后復(fù)述了一遍。
檀敬樞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聽祝東風(fēng)說完后雙眼充紅,額頭上隱隱出了汗珠“你是懷疑,那棺中女尸是梨白?”
祝東風(fēng)點點頭“正是。”
“有幾分把握?”檀敬樞倒沒懷疑他們說的是假話,他自信兩人不會拿這樣的事來和他扯謊,得罪明月樓。
何況當(dāng)年——
“五五開。”祝東風(fēng)道。
檀敬樞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待到眼角的紅色稍退,才道“你們的問題呢?”
趙幼莼看了祝東風(fēng)一眼。
他們來這里的目的并不相同。趙幼莼為了查那夜闖進她房間的人和棺中女尸,祝東風(fēng)雖然也為棺中女尸而來,然而趙幼莼總覺得祝東風(fēng)其實另有目的。只不過他不曾說,她就沒有問。
“還是剛才的問題。”祝東風(fēng)道“不知是何要事,引得青檀公子夜闖郡主房間?”
檀敬樞自顧自的研起磨來“查一樁舊案。”他原話送回,又道“十九年前,毓慶宮失火案。”
十九年前除夕夜宴,過了人定,幾位皇子公主都被送回各宮安歇,皇后嫡出的皇長子,三皇子,四皇子和五公主皆居于毓慶宮。
然而當(dāng)晚,一場大火在毓慶宮燒起,火光沖天,待火滅后,毓慶宮已成灰燼。
然而,灰燼之中,并沒有找到三位皇子一位公主的尸骨,大火不過半個時辰,是斷然不可能把人燒的尸骨無存的。何況,燒起在毓慶宮的宮女太監(jiān)尸骨都在。
然而這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就此消失,縱然追查多年,也不曾找到。
“這與我何干?”趙幼莼問道。
檀敬樞已經(jīng)磨好了墨,自行沾了墨開始寫字“到現(xiàn)在為止,確實還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為保險起見,當(dāng)年參加除夕夜宴的所有人都已查過,晉王當(dāng)時也在場。”
晉王在場,所以有關(guān)晉王的所有人,都要查。
說話間,檀敬樞放下了筆,紙上兩個大字寫的矯若驚龍。
景章。
“祝大人喜歡這兩個字嗎?”檀敬樞沒頭沒腦的問道,隨后沒等祝東風(fēng)回答,自顧自的到“祝大人同這兩個字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