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老白似乎又在回憶了。
如果現在膽敢打擾他，他會抄起拖鞋揍人的。
很疼的。
那就繼續講故事吧，故事總是講不完的，是不？
是不？
……
老白被老師推薦進了一所重點中學，就是學生考不上一本都覺得生無可戀想要跳樓的那種。
城里人非常不可理喻。老白驚訝于城里人居然沒有一個去操心種田的事——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食堂里的大鍋飯把老白的疑慮摔得粉碎。
原來城里人也要吃飯的，也要拉屎，也要睡覺。不過城里人實在可憐，居然只能吃得起這么難吃的菜。
還不如娘做的稀飯好吃，一股怪味。
他不知道的是，就連舀飯的大叔都看不起他，每次都只留剩菜給他。
如果說大鍋菜是胡燉一氣，毫無魅力可言。大鍋菜里吃剩的菜就是大鍋菜里的埋汰戶，拿來喂牲畜都顯得多余。
城里人真傻，那么簡單的東西，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居然還聽不懂，真可憐。
哦，那個東西叫相對論，是一個叫愛因斯坦的老頭提出來的。物理老師在臺上洋洋灑灑講了一節課什么尺縮效應、鐘慢效應……老師的聲音以聲速傳播，老白的思維卻在以光速運轉。
同齡人都在想著離家出走，老白卻在想家。老白不怎么想在大城市打拼了，他想回到那個落后貧窮的圪峁村，那個夏天曬死莊稼，冬天可以凍死人的小村落，莫名勾起了老白的眷戀。
還有娘，娘的眼淚常在老白的夢里，嘀嗒嘀嗒落在心頭上，淚珠一下一下，就像要把老白的心底滴穿一樣。疼，痛徹心扉的疼。
直到班主任換成了一名教物理的老頭兒，這一切才發生了轉變。眼神精悍得嚇人，瘦削的身板陡然顯露出一份剛毅。他姓呼延。
他的課上，往往只有兩個人說話，一個上他自個兒，一個是老白。
呼延老班有心臟病，而且咳嗽聲不斷。
“要沒老白，我都不知道上課是給誰聽哩?！焙粞永习嗖恢挂淮芜@樣說，順帶幾次標志性的咳嗽。這沒有如他所愿建立起老白的聲望，反而讓老白在班里更顯得孤僻怪異、格格不入。
老白沒有成為眾星拱月的學霸，而是越來越疏遠于一個個“小集體”。但是老白自己并未意識到這一點，他覺得物理學簡直就是毒品，上了癮之后，自己不再是自己，宇宙不再是原本的宇宙，而且——
完全無法自拔。
一次偶然的機會，呼延老班了解了老白的這番感想，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認真聆聽再配上大加稱贊(盡管老白并不在乎)。而是沉默了很久，輕聲道：“你說得很對，物理，可能就是這樣。”他的咳嗽沒有如期而至。
一天，老白一如既往地在教室里沉思，一個叫何玉欣的女孩把玩著那只他課桌邊上的小黃鴨，就若有若無地問：“它有名字嗎？”
老白茫然地抬起頭，不等他從沉思的狀態回過神來，何玉欣便朝他揮了揮手，笑吟吟地道：“就叫它小黃吧?！?p> 老白不回答，抑或是默認了。何玉欣就笑：“假如有一個宇宙的你，不像現在這么呆，那你一定是個大科學家。”
老白把目光投向了何玉欣，后者甜甜地笑。
一種奇異的氛圍蔓延開來。他們注意到了周圍的目光，于是他們的眼神開始了無聲的交流。
“平行宇宙？”
“對，對，平行宇宙?！?p> “怎么可能……”
“人為似乎無法去干預?！?p> “嗯，沒錯?！?p> “你可以去創造它們。”
“不可思議……”
一段不長不短的沉默，眼神再次傳遞，他們足以確信雙方都交互了有效的信息。
何玉欣捏了捏小黃，它不滿地叫了一聲，她笑道：“哪兒有比你更不可思議的人?！?p> 老白沒有把她的構想當做兒戲，但，創造宇宙？怎么可能……只可能是……
“屬于我的宇宙？”老白呆呆地看著桌面，終究是道出了自己的回應。
她總是愛笑：“嗯。人的思維往往局限于現實環境，饒是如此，古往今來虛構的人物量恐怕是真實存在的幾何倍數?！?p> “你不是一般人，別人可以塑造一個人、一類人、一個星球，你為什么不可以去塑造一個偉大的宇宙呢?！?p> 她沒說是一個宇宙。
“現實的我，無法觸及量子化的平行宇宙。但思維的限度卻從沒有明確的標準。創造宇宙……那是上帝的活什?！崩习撞唤潎@道。是的，創造，真正意義上的創造，只有上帝才能做到吧。
“那……萬一我忘掉自己怎么辦？”老白恐慌地說道。
毋庸置疑，氣吞宇宙的創造本身，是極其宏大的。忘掉自己，并不是說笑。任何藝術，只要上升到了主觀體驗之上，成為了主客觀二者的統一，很容易達到所謂“忘我”的境界。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自我的渺小與自然的宏大，造就了無可彌合的悲哀。對人生、意義、存在的思考又會成為人這一載體的絕難課題。古人如此，今人怎不遂然？
“真笨，”何玉欣掏出了一個手簿，“喏，這是我生日的時候我爸送我的，你可以把需要記住的東西記下來。再者，這個手簿對我也很重要，你要是把它弄丟了，我可饒不了你！”
老白心頭泛起了一絲波瀾，是因為宇宙嗎。他不知道。
從一個奇點出發，不存在時間與空間概念的奇點本身，不具有維度。它只是一個沒有大小的點。所以，沒有所謂的開始，也沒有所謂的結束，遑論過去未來。只有“存在”這個事件，可以稱之為真正存在的事物。
在無盡的永恒中，坍縮產生了。
坍縮的過程中，或許是因為“誕生”了存在，超弦奇妙的震顫像撥動了琴弦的波紋徐徐蕩開，爆炸由此發生。
奇點的爆炸，標志著宇宙的存在。時空隨之出現了，宇宙的維度可以視為它們的特質。幾乎是一瞬間，能量出現了。
它們漫無目的地飛舞在不斷膨脹的空間里，有了“快”、“慢”的概念，它們的相逢構成了一個個基本粒子，這同時說明物質具有了運動的本質。
很快，夸克誕生了，沒過多久，原子、分子……
時間靜靜流淌了一百七十多億年，一個幼稚的文明在地球上誕生了。他們崇尚藝術與美，而鄙視一切科學與嚴謹學術。直到一個叫愛因斯坦的年輕人出現。
雖然地球文明厭惡科學，但是有時生存似乎不得不向科學討教。畢竟，讓千千萬萬的偉大藝術家成天餓肚子也不太像樣。
盡管如此，科學家仍然是處于社會階層的底端。薪酬待遇并不是決定因素，人們都固有印象，決定了他們的卑微。
“瞧那些自言自語的男人，為了推敲一些世界本便存在的真理空耗光陰，意義何在！唯有足以欺騙永恒的一瞬的藝術，才是值得人類畢生追求的！”
這是一名著名的領導人的發言，他很擅長煽動民意，他本人對藝術的推崇使他身處在野黨時便無往不利，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刺進了政治的心臟。
但是，愛因斯坦說：
“一切運動，都是相對的?！?p> 哲學家們便開始向他砸雞蛋(據說這是愛因斯坦的重要收入來源之一）——這簡直的在歪曲事實！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他居然敢說出這等鬼話？！
愛因斯坦說——
“物質是由能量轉化而來的，只要達到一定條件，二者便可以相互自由轉化?！?p> 宗教學家們疾之如仇，恨不得把愛因斯坦捆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
愛因斯坦說，光是物質，而不是虛幻的以太。
于是詩人們紛紛開始著書創作，譴責他瘋狂的念頭——如果沒有了以太，那自然之神制定的規則又當如何解釋呢？
愛因斯坦并沒有“作為一名科學家應有的覺悟”，那是社會公認的一些原則，比如科學家不允許進入咖啡店、酒吧等場所——那簡直是玷污神圣的藝術！再比如科學家的補助津貼要遠遠低于社會平均水平，也不享有參政的權利。
大多數科學家還是很識趣的，他們遵循著合理的安排。作為社會底層的苦力夜以繼日地投身研究，仿佛這樣就可以忘掉世間的一切不公。
他成為了眾矢之的，人們決定驅逐愛因斯坦。
“我想說的是，伙計們，”在審判愛因斯坦的過程中，他這樣說道，“在漫長的人類發展歷程中，是什么在推動社會的發展呢？”
“廢話！當然是第三次文藝革命！那是多么偉大的勝利！世界范圍的文藝工作者從未像如今這樣和睦融洽，團結一致，這一切都是藝術的安排！”文藝協會的一名參審員嚷道。臺下的喝彩聲如同雷暴響起，波浪一樣此起彼伏。這讓愛因斯坦覺得有些頭暈。
“肅靜，”法官用小槌子敲了敲桌面，道，“注意您的身份，參審員先生，禮儀似乎并不允許您冒然干預司法程序。”
臺下的噪聲又浮了起來。
“Order！”法官洪亮的聲音蓋過了紛雜的議論，“現在仍然是科學家協會會長愛因斯坦的發言環節，請尊重一名合法公民的……”
“言論自由權？就因為他是科學家這群螻蟻的頭頭？簡直太可笑了！”那名參審員似乎仍不死心，“聽好了，怪老頭，庭審結束之后，關于你個人所犯罪行的審判會如期而至！”
“但愿?！睈垡蛩固箍邶X清晰地回應道。
“說完你要說的話，先生，”法官平靜地道，“我不認為在這樣的場合，不按照程序去完成自己的行為是合理的?！?p> 愛因斯坦感受到了壓力，來自臺下齊刷刷瞪著他的幾百雙眼睛，來自整個星球上億個屏幕前緊緊盯著他的數十億雙眼睛。
當然，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眼睛，那是生活在社會的陰暗角落的科學家們。他們的目光仍然顯得那樣平靜，可能是出自正在進行的某項研究，可能出自……某種自信？
總之，一個連一臺破舊電視都買不起的人類群體，在這個堪稱人類歷史里程碑的時刻，保持著為數不多的鎮定。
“我想請，總統先生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愛因斯坦抿了抿嘴唇，抬起眉毛，認真地說道。
“放肆！總統大人難道會……”參審員的憤怒，人群的憤怒，法官對頻頻失控局面的無奈交織在一起，仿佛是那樣理所當然。
“停，親愛的聯邦成員們，難道面對兇猛的野獸，我們作為詩的子民，也要露出兇惡的神情嗎?！币粋€淡然的聲音突然響起，換取了一段久遠的平靜。
總統先生顯得有些倉促，可能是之前并未預料到如今的場面的緣故。但他全身的全息投影出現在法官面前時，人們的一切憤怒都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至高無上的崇敬。
“謬誤屬于時代，真理屬于人類。”總統先生自信地揚起頭，舉起雙臂，用他富有磁性的聲音說道。毫無以為，總統大人的到來使得場面進入了幾近瘋狂的狀態。
愛因斯坦吐了吐舌頭，(這后來也成為了被載入史冊的一個招牌動作)帶著幾分孩子氣地說：“我猜，您期待我問‘科技與藝術孰輕孰重’的問題，對嗎？”
總統側過身來，淡淡瞥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的選擇是？”
愛因斯坦笑了笑，道：“總統先生，您的威望毋庸置疑，比歷史上任何一位統治者都要高……”
“住口！聯邦不接受統治的說法！總統大人的偉大不需要一個小人來吹噓！”人群中，參審員的聲音頗為響亮。
“是啊，”愛因斯坦慈祥地點了點頭，“我從不認為藝術是什么壞事，我個人在研究結束之后，最大的樂趣便是拉半個小時我個人并不熟練的小提琴……雖然拉得不好，但……”
總統冷哼一聲：“數十億人不是來聽你的閑暇生活何等美妙的，會長先生?！?p> “我愛小提琴，這與我熱愛科學并不悖反，所以，我的問題是——為什么要當一只可憐的鴕鳥呢。”愛因斯坦聳了聳肩，用調侃一般的語氣說道。
“沙漠里的鴕鳥，在沙塵暴來臨時，不會選擇者面對或者避開，而是自作聰明地將頭埋進沙子里，自以為什么都看不到，便是絕對的安全。”愛因斯坦的話幾乎沒有間隔，全神貫注才能跟得上他的語速——前所未有的緊張感彌漫在總統的眉梢。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如果說人類歷史的偉大進展被您個人曲解成了鴕鳥躲避沙塵暴的行為，那么……”總統有力地予以回應，不等他說完，臺下的歡呼掩蓋了一切。
愛因斯坦又笑了。
電視機前的不少家庭主婦會這樣向自己家人絮叨：“瞧他那魔鬼的笑臉，簡直就是轉世的撒旦！”
“我們周圍的宇宙環境并不安全。”愛因斯坦站了起來，人們驚訝地發現，他的手上捧著一個電子設備，上面投影出了什么東西。
“這是我們科防站的最新數據，上面顯示了所有未來可能會如期而至的可預測風險，誤差不會超過0.03個百分點?！睈垡蛩固沟脑捯鹆伺_下的一陣嘩動。
“他一定是在試圖挽回自己的利益！你以為這種騙局就能救自己一命？蠢貨！”又是一個大嗓門的參審員大聲嚷道。
“如果沒有相當發達的科技水平，和極高的重視程度，可以確信的是，兩千年后的一次行星碰撞打擊將成為這顆星球上所有人類的末日。”愛因斯坦平靜地說出了這個可怖的事實。
天吶，這個混蛋在說什么？他不應該去想想怎么先保住自己那條狗命嗎？難道他單純就為了讓我難堪？！該死！外表仍然溫和的總統先生，內心已經全然是另一副模樣。
“星際殖民計劃幾乎不可能，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部分具有遠見的科幻作品中，便早已猜想到了類似的情況——不過，也虧我們偉大的信仰，最終是萬能的主拯救了人類，讓所有人瞬間移動到了‘天堂’，從而避免了災難?！睈垡蛩固沟穆曇艉茌p，輕的讓人不寒而栗。
“您在使用文藝作品來諷刺自己愚蠢的念頭嗎？老頭？”
愛因斯坦毫不理會臺下零星的騷動，道：“我出生以來，從未有過任何信仰，因此，我沒有見過所謂的‘主’，我沒有理由認為他會現身，拯救一切，”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我憑自己的科學素養可以明確地得知一點，這些災難可以避免，可以化解，甚至可以化于無形?？品勒镜挠率總円挂岳^日地完善著數據模型，我們這群最底層的人類，掌握著預防災難的第一手數據?！?p> “我們有把握去戰勝困境，為此，各種解決方案，預防計劃不斷地被發掘。但那種計劃絕不是靠廣大人民一貫依賴的文藝可以實現的！那需要的絕不是現有的少得可憐的資金，幾乎斷層的人才鏈！”
愛因斯坦斬釘截鐵地說出了一句，堪稱經典的話：
“我不清楚未來是什么樣子，但是最好的未來，永遠屬于能看清過去與現在的人?！?p> 總統先生頭腦有些空白，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說出了一句同樣被后人記住的話:
“這就是睿智的您，將被我們驅逐的理由——自以為是，蠱惑群眾，搬弄是非！會長先生！”
毫無疑問，這句極具煽動性的話語讓人們徹底忘記了可憐的會長方才鄭重的發言。
“我想，這條喪家之犬可以滾了?！蹦敲顬榉e極的參審員恰當地接道。參審員們議論紛紛，這句被反復調侃，因為沒人覺得侮辱犬科動物是一件很值得提倡的事。
“不需要你們去驅逐我，我會在未來等你們。”
這是愛因斯坦對人們說的最后一句話。
……
這便是第二宇宙的往事。
由于時間參數之前一直為零，所以，當我和老白踏入這個宇宙，塵封的歷史車輪，才緩緩開始轉動。
開始的瞬間，是愛因斯坦將自己投放在“墓碑”，開始加速的一瞬間。
“墓碑”號粒子加速器可以將他加速至接近光速。(足以說明前沿科技水平其實并不算低)
聽著很像坐旋轉木馬，是嗎？
別忘了魔鬼般的狹義相對論。
物體的速度越快，他的時間越慢。這被愛因斯坦自豪地總結為“鐘慢效應”。
根本沒用多久，第二地球的文明便迎來了滅頂之災。一顆行星的撞擊，單單引力便足以將紙張一樣脆弱的文明撕得粉碎。
對于人類這種寄居在行星上的小生命而言，毀滅文明就等于在毀滅地球，毀滅地球這件事對人類而言和毀滅宇宙又有什么區別呢。
夏蟲不可語冰。
這，便是屬于愛因斯坦的，第二宇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