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晚自修結束,我到家才9點20分。
我9點下課,整理好書包走到校門口,9點10分之前能上我媽的車,平時這條路,她至少是需要15分鐘的。
我忽然覺得我媽可能是一個被家庭主婦耽誤了的優秀賽車手,可是本來我只是懸掛著的雙腿很酸,現在我全身肌肉緊張了一路,整個人都很僵硬。
然后我媽很懂我地說:“晚上我先洗澡,你去樓上跟你爸看會兒電視,先休息會兒。”
我爸白天拉貨開工很早,天不亮就得起床,再加上除了跑貨,還要幫著一起上貨卸貨,每天回家都疲憊到洗完澡差不多就睡了,電視只能在他入睡前的幾分鐘起到助眠的作用。
每次我晚自修放學回家,我爸可能連夢都做了好幾個了,我有點意外,今天他竟然還在看電視。
當我輕手輕腳地推開他的房間門,他已經半臥在床上,瞇著眼睛,發出隨時都可能睡著的鼾聲,但他在強撐,就和我上化學課的時候,馬上就要睡過去,但就是很努力地克制在那個點上,不讓自己睡過去的狀態,一模一樣。
我進去的時候,房門“咿呀”一聲,他就驚醒了,用手撐起上半身,從草席上坐起來,由于長時間保持著這個半臥的姿勢,他一起來,后背上清清楚楚地印上了草席的印子,規則得還有點好看。
“小尹回來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床沿,拿起遙控板說:“爸,早點睡吧,我幫你把電視關了。”
“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然后他神神秘秘地打開床頭的紅木柜子,我都懷疑,他堅持到這個點不睡,是不是就是專門為了等我,給我看這個神秘的東西,然后我很配合地盡可能自然地流露出萬分期待的樣子,不然我爸會失望的。
“什么驚喜啊?”
“打開看看。”
我猜得沒錯,他就是在等我,他給我買了一個新手機,諾基亞n72,對我們家來說,絕對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我爸媽一貫節儉,吃穿用度能過得去就行,每年過年,我和植子的新衣服是不會少,他兩則是能省則省,我爸到現在用的都還是諾基亞黃屏手機,屏幕都刮花了也舍不得換。
我說:“爸,能退嗎?”
他揉了揉眼睛問我:“怎么?不喜歡嗎?”
知女莫若父,他給我買這款手機,估計就是因為這款的機殼顏色是我最喜歡的粉色,我怎么會不喜歡。
“不是,我還在讀書,不需要那么好的手機。您還是退了吧,買個二手機,或者山寨機也行,便宜又經摔,就算摔碎了也不心疼。”
這時電視里忽然一聲槍響,我心里一怔,下意識地捧緊我的新手機,我怕一個不小心,它真摔地上了。
緊接著就是激烈的槍戰場面,我爸拿起遙控板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好格,我走進看了看電視機屏幕的右下角,他又在看《亮劍》。
這部劇,他肯定不是第一次看,但每次看,他都像第一次看一樣,看得投入又津津有味。
我猜,大概他每次都是邊看邊睡,下一次看的,又正好是上一次沒看過的。
“小尹,我看我們廠老板的女兒也用這個手機,就給你也買了一個,她也在單海中學讀書。”
我忽然有種吞了棗子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的難受,他是怕我用二手機在同學面前丟了面子嗎?
但我真的,從來沒有因為這種物質的東西,覺得沒有面子過,況且現在的我,再清楚不過,手機這種電子產品,更新換代的速度,現在的最新款,沒多久就會被市場淘汰,所以我對電子產品的要求一向不高,能用就可以了。
而且我的爸爸本來就不是老板,我也不是老板的女兒。
“爸,我真的用不到,退了能買好多桂花糕呢。”
他搖搖頭說:“老板說了,不能退,你想吃桂花糕,明天收工給你買,差點忘了,上次欠你的。”
他還記得桂花糕的事,我爸很多時候,記性并不好,但跟我有關的事,他都記得很牢。
“您沒聽說啊,用了手機,學習會變差的,學校不讓帶手機,不就是因為怕我們沉迷于手機嘛,要不,您把那個黃屏的給我吧,那個功能少,這個您留著用。”
“這個啊,我不擔心,我信你。”他毫不猶豫地說。
我爸從小就相信我,無條件的那種相信。
以前,我還會幼稚地拿這種信任當炫耀的資本,但現在,他越是相信我,我就越覺得沉重。
他用粗糙的大手幫我撫順剛剛被風吹得亂糟糟的腦袋:“我一個老頭子,用一個粉紅色的手機,不合適,再說,我手指大,這個按鍵太小了,我按著不舒服,那個我用習慣了,用著挺好的。”
怎么就老頭子了?我才16歲,他才46歲,明明就很年輕啊,最多就是青壯年,不能再多了。
他把手放下來,我才看見,他那雙粗糙的手上有幾道血淋淋的劃痕,右手大拇指,整個都積著淤血,一片紫黑,半片指甲裂開一道深深的縫隙,像這樣的傷,他常常會有,而他就是用這樣的血汗錢,養活了這個家,現在又給我買了這個手機。
“您這又怎么弄的?”
我抓住他像砂紙一樣粗糙的手,手背和手心都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有點扎人,甚至可以在上面撓癢癢。
他愣了愣,把手縮回去,拿另一只粗糙的手上來捂住:“爸爸皮糙肉厚的,沒事兒。”
可是爸爸也不是天生就皮糙肉厚的,爸爸是因為成為了爸爸,才變得皮糙肉厚的。
我感覺我就快憋不住了,真的好想哭,好在這時樓下有了動靜,應該是植子回來了。
“爸,我去接植子。”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那張疲憊到隨時可能睡過去的臉,直接沖下樓。
我曾經發誓,我爸辛苦了一輩子,我要是賺錢了就讓他享清福,不讓他那么辛苦地出去賣苦力,可是2013年,我工作了賺錢了,我爸還是一樣拉貨上貨卸貨,早出晚歸,和現在沒有什么區別。
他說他要給我攢錢,買房買嫁妝,他還年輕還有力氣也閑不住,可是明明他現在就說自己是個老頭子了,又過了7年,他卻說自己還年輕,我爸真矛盾。
然后我一頭扎進植子的懷里,我在他懷里哭,就沒人會發現了。
植子剛停好車,一只腳還沒邁進門,他就抱著我,把我拖進門,順便把門關上,然后有點不知所措地問我:“怎么了啊,這是?”
一陣翻云覆雨的情緒宣泄之后,我感覺我差不多已經把眼淚在他的校服上蹭干凈了,才裝作啥事都沒有地說:“沒事,就抱回來。”
小時候,植子不小心踩我一腳,我就一定要踩回來,他要是摸一下我腦袋,我也得摸回來,今天早上他給了我一個熊抱,我現在抱回來,也不過分吧。
然后他就用力地想把我從胸前扯下來,但我一只手照樣很有力氣,我就要貼上面,除非我自己想下來。
他反復撕拉三次之后,終于松手認輸:“你自己松開。”
“不松!”
“松開,我有事和你說!”
“你說!”
“松開再說!”
“就這樣說!”
然后我媽就洗完澡出來了,一出來就呵斥我:“小尹,你快下來,都這么大了,怎么還...和長輩這么抱在一起,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
這大晚上的,我們還關著門呢,誰會看見?再說了,您來醫院不也抱過我嗎?難道只許長輩抱我,就不準我抱長輩嗎?
但我還是撒手了,我怕我媽上來強行把我扯下來,那我就輸了,我主動放手還算我贏。
“趕緊去洗澡,不看看幾點了。”
我媽一上樓,把房間門一關上,植子也打算拎著書包上樓。
我攔住他:“別走,你剛要跟我說什么?”
“真想聽?”
吊人胃口,我偏不吃這一套:“不說算了,我去洗澡了。”
然后他就含含糊糊口齒不清地說:“你知道早上為什么我忽然...要抱你那一下嗎?”
我竟然莫名地覺得有點尷尬,連帶著我剛剛蹭他身上哭那一下,都覺得有點尷尬,但我一時也找不到尷尬的點到底在哪里。
“為什么啊?”
“為了驗證一個偉大的猜想。”
“什么猜想?哥德巴赫猜想?”
“不,元炫植猜想!”
我鄙視了他一眼:“我去洗澡了。”
他忽然跑過來,擋在我面前,一本正經地說:“我驗證的結果是:早上,穿校服的那個男生,可能喜歡你。”
現在高一還沒發校服,我和程英桀都沒有校服,穿校服的,只能是李宥。
“真的,你相信我。我猜的沒錯的話,他手上這傷,也跟你有關吧?他兩就是昨晚本來要來我們家吃飯的男同學,對吧?早上你為什么說,不認識他們?你在心虛?”
植子畢竟只是植子,不是哥德巴赫,他的猜想也只對了一半,李宥的傷確實跟我有關,昨晚要來吃飯的,也的確是他兩,當然,這極有可能是我媽告訴他的。
但是穿校服的男生不喜歡我,如果一定要說喜歡,也只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和他喜歡程英桀沒什么區別。
“猜想也要有理有據吧,憑什么這么猜?”
“憑我一個男人的直覺。你想啊,在他不知道,我兩血緣關系的前提下,我這長相,對他夠得上威脅吧?”
植子,你哪來的自信?雖然在我心里,植子是最帥的大公雞,但那只是基于他是我小叔,侄女不嫌叔丑,植子的長相雖然算不上丑,但也算不上好看,就五官端正,但氣質有點土土,像個憨厚的二代農民,可能在一起生活久了,氣質隨我爸。
“你是不知道,我抱你的時候,他那個樣子,就像只刺猬一樣,全身上下的刺都豎起來了,反正,他一定喜歡你。”
我在心里長長地嘆了口氣,如果他認識文郁辰的話,就不會那么以為了,我要是李宥的話,我也喜歡文郁辰。
“小尹,你告訴我,你喜歡的是不是這個?要是另一個的話,那就麻煩了...”
“元炫植!”
“干嘛?這么大聲,你不怕大嫂聽到啊。”
“怕個屁,你在教壞小孩,你才應該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