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好像是會習慣的,我現在喝宋沓給我泡的決明子加蓮子心的茶,已經不覺得有多苦了,有時候甚至還能喝出一點甘甜的味道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先苦后甜吧。
胡南實常說,學習雖然很辛苦,但現在的苦,是為了以后能過上輕松的生活,先苦后甜嘛。
在那些漫長重復又枯燥的日子里,我和很多同學一樣,對胡南實“先苦后甜”的理論,深信不疑,然后咬咬牙,三年真的就這樣過去了。
但現在回來想起來,高中的那三年,好像也沒那么苦,反而想著想著,還覺著有點甜。
這大概又是,另一種境界,先苦后甜,方能憶苦思甜。
上周五,我上完課,剛回到辦公室,德育處就來電話,讓我立刻去求是樓樓下集合,我沒有多問,因為電話里傳達出的信息,就兩個:一急事,二必須見面說。
按照指示,我趕到求是樓樓下的時候,很多老師都已經到了,他們都和我一樣,也是班主任。
遠遠地我就看到求是樓外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救護車停在一邊,但沒有拉警報,只有車頂上的那盞警報燈一直在閃爍,像是在無聲的嗚咽。
這個時間正直上午第三節課,學生都在教室上課,一路上我都沒有遇見一個學生。
那她,又為什么會離開課堂,只身一人,來到求是樓?
我到的時候,現場已經被清理干凈,人已經被搬上了救護車,但從求是樓18樓掉下來,救護車到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
學校通知我們過來,是需要班主任,來辨認死者的身份,然后通知家長。
好幾個年輕的班主任,看過之后,受不了刺激,或暈過去或情緒崩潰,已經被校醫扶下去休息了。
這時,有人從后面很輕柔地扶住我的肩膀,我一回頭,是胡南實。
胡南實是獲過市級功勛班主任稱號的,從他參加工作起,他就一直擔任班主任,現在都快退休了,還在擔任班主任,幾十年如一日,一直耕耘在一線。
“看過了,不是你們班的吧?不是,就走吧。”
我本來還能憋住的,可是看到胡南實,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再也忍不住,我把頭埋到他的肩膀上,他輕輕地捂住我的眼睛說:“別怕。”
我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我爸帶我出去買零食,路上遇見一起車禍,我爸也是這樣,捂住我的眼睛說:別怕。
單海中學,很多年紀稍長的老師,都有一種嚴厲中帶著溫柔的氣質,像長輩一樣親切,親其師才能信其道,所幸,我遇到的老師,胡南實、宋沓、還有老曹,都是這樣的人。
但是現在,我真的不是害怕,自從學醫以來,這種血腥的場面,我見得不少了。
我只是悲痛,一朵花的盛開,可能需要很久,但凋零只在一瞬間,我無法接受,一個花季的少女,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因為無法下定論,到底是失足墜樓還是跳樓,學校叫救護車的同時也報了警。
警車過來的時候,也沒有拉警報,也只是無聲地閃著警報燈。
學生還在上課,不能影響他們,全校有將近5000名學生,警報聲一響,勢必會引起恐慌。
但其實上,這件事根本無需調查,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學校早在我們這屆畢業的時候,就把所有上樓頂的路,都用拉欄桿焊死,超過5層高的窗戶,全部鎖定,只能開半扇。
我們當時還在惋惜,單海中學的學弟學妹們,再也看不到樓頂的風景了,單海中學可是一個會在樓頂上,培育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有田園情懷的學校,可惜那些花花草草,在我們之后,再也沒有看客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學校焊死所有上樓頂的通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要保障學生的安全。
所以,如果不是蓄意為之,誰也不可能從這么小的窗戶掉出去。
而學校360度無死角的監控,也證實了這一點,女生身材嬌小,就是從求是樓18層走廊盡頭的半扇窗戶,鉆出去的。
但生活到底有多苦,才讓她,那么痛苦,也要從這扇小小的窗戶鉆出去。
達子上節課因為拖堂,接到通知,趕到的時候,已經是最后幾個。
他從救護車上下來的時候,臉色鐵青,幾乎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兩個男老師把他攙扶下來,他跟德育處匯報說,學生是他班上的,叫梁江叔遠。
梁江叔遠,一個第一時間讓人想到,寧靜致遠的名字,竟然以如此剛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達子班上的學生,我也教得到,但我對這個學生幾乎沒有印象。
我努力去回憶,她到底是哪個學生,又坐在那一排,哪個座位,想著想著,竟然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好像,就是我在2013年,最后的那個夢里夢到的,樓道里正要涂鴉后來又說程英桀長得像韓國明星的那個女生。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夢,那個夢里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樓道里出現的梁江叔遠,穿藍色襯衣的程英桀,還有我,都是真的。
那夢里的那個我,就是現在的我嗎?還是說,我只是在2013年,在一個夢里,看見了未來。
“哎,元尹,你去哪?我跟你,一起走吧。”胡南實擔憂地拉住我。
“不了,胡老師,我還有事,你先走。”
我趁警察不注意,沖進警戒線,跑進求是樓,直接上樓道。
其實,這個警戒線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求是樓的老師要出去上課,還是要從警戒線里出來的,而女生的尸體,也早已被搬上了救護車,即便警察看到我進去了,也沒有過來攔我。
我已經很久沒爬求是樓了,到5樓的時候,腿就已經酸得發麻。
我在夢里遇到梁江叔遠的樓道,應該在12層——16層之間,那幾層墻上的涂鴉,也是最多的,因為越往上,走的人就越少,那些被稱之為秘密的事,也就更多地出現在這幾層的墻上。
我終于在15層樓道的那個拐角處找到了一行字跡,很小很密,但每個字都很用力,像是很用力地,在跟這個世界告別。
“如果我為他們制造了一道風景線,那我也算死得其所。”落款就是,梁江叔遠。
如果我知道,那不是一個夢,我就不該讓她回教室,多做幾張卷子。
我應該問她,遇到了什么事,我應該陪她聊一聊,我應該盡我所能,給她鼓勵和應有的幫助。
也許這樣,我就能把她留下了。
但是,我什么也沒有做。
而她這句話,我細細想來,也讓人細思極恐。他們是誰?風景線指的又是什么?
最后,事情的調查結果是,女生有抑郁癥,學習壓力過重,跳樓自殺的。
活著,才有先苦后甜,才能憶苦思甜。
可是,對她來說,無論未來,是苦是甜,她都不會知道了。
雖然學校不存在過錯,但還是給了家屬一筆的撫慰金,可再多的撫慰金,也撫慰不了,一個生命的消逝,給整個家庭帶來難以磨滅的痛苦。
而達子,因為管理疏忽,學生離開課堂,卻久久未發現,被停職了。
其實,這件事真的不能怪達子,達子是班主任但也要上課要備課要改作業,不可能一直盯著學生的動態,時時監控。
學校的意思是,這是給社會一個交代,過一段時間,達子就能回來上課了,讓他趁這段時間在家好好休養。
達子回家“休養”之后,我就代理了7班的班主任。
事情發生之后,整個7班教室的上空都被巨大的悲傷和陰郁籠罩著,雖然梁江叔遠平時總是獨來獨往,在班級里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但是她走了,每個人都意難平,好多女生上課的時候,眼眶都是通紅的。
達子班的課堂氛圍一向很好,學生很活躍,一節課在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但是現在,整個課堂都被沉悶籠罩著,再沒有往日的思維碰撞和歡聲笑語。
我怕這種情緒影響他們太久,下課之后,讓兩個男生,把靠近門口倒數第二排,梁江叔遠那張桌子撤了,其中一個男生嘀咕了一句:“高一7班,從此以后,再也聚不齊了。”
然后,大家的情緒立刻就繃不住了,我也一樣。
不是轉學,不是輟學,這種永久地離開,太慘痛了。
“報告!”
我剛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苦茶喝完,思緒就被很有力量的一聲“報告”打斷,抬頭望去,辦公室門口站的,是任然,這次他站得很筆直,一身的正氣。
只是他挺直之后,就顯得更高了,蓬松的頭發,幾乎頂到門框,男孩子高中這幾年,是發育的高峰期,我有點擔心,他再這樣長下去,以后進我辦公室,恐怕得低頭彎腰了。
不過,以后的事情,還是以后再說吧,因為我到現在也不能確定,我這樣,到底算不算是回歸正常的時空了。
如果是,那2013—2018年,我的這5年,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沒有了嗎?雖然我并不在乎,這5年,但是,李宥呢?他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嗎?
還是說,等到下一個契機出現,我還能回到2013,但是這個契機又是什么呢?
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我是怎么到2018年的,但始終,也沒想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招呼他進來,請他坐下,因為他這個個頭,站著和我講話,我仰著脖子,時間久了,怕是會得頸椎病。
“元老師...”
“嗯,什么事?你說。”
他吞吞吐吐了很久,終于開口問我:“你能給我介紹一個...心理老師嗎?”
我心里一怔,這幾天了解下來,我對學生的基本情況,大致是清楚的,任然是一個很陽光的大男孩,每天99%的時間,都在咧著嘴笑,無憂無慮無煩惱,簡直就是程英桀的翻版。
他怎么會有心理問題?除非...他是李宥。
我問他:“你想咨詢哪方面?”
“抑郁。”他說完又很著急地跟我解釋,“不是,元老師,你別擔心,就是...最近發生一些事情,我也想看看。”
因為梁江叔遠的事情,好多學生都去學校的心理老師那兒,或者單海人民醫院的心理科看過,生怕自己在不知道的情況下,也得了抑郁癥,這個我是知道的。
但是,像他這樣,正兒八經地過來問我,有沒有心理老師介紹的,還是第一個。
我把小雅的聯系方式留給他,告訴他有需要,可以找她,但是這個醫生,在BJ,可能只能電話咨詢。
前幾天,我剛和小雅聯系過,她研究生畢業之后,就去了BJ,開了一家個人心理工作室,掛牌咨詢,現在也算業內小有名氣的心理咨詢師,一個小時動輒就上千的咨詢費,還是有很多人會不遠萬里地,去BJ找她做咨詢。
早知道,讀大學的時候,就該聽小雅的,轉專業,學心理。
“她是你大學同學嗎?”他看著電話號碼問我。
我說:“是的,還是室友,但是,報我名字,不打折。”
他笑了笑,把聯系方式揣口袋里,準備回教室,我喊住他說:“任然,幫我把這袋垃圾帶出去扔一下,好嗎?”
他轉身回來,毫不猶豫地就把我那袋,快滿出去的垃圾,帶出去了,一點潔癖也沒有。
我明知道,他不是李宥,但就是忍不住,反復地去試探,即便每一次試探的結果,都只能證明,我在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