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臥于榻上，反復如何都入不了眠。

　　活到如今這須臾的數百年，生生死死兩相回，夢境疊影兩重重，自己已分不清自己到底來自哪方，如今到底是夢里還是夢醒，她到底是那莊周還是那蝶？

　　今夜應當是無法再困覺了的。

　　遂喚了院外守夜的侍衛，將這太子府酒窖里的酒搬了些來。

　　莫離掀開了那酒壇子上的紅綢布，這酒入口竟是綿柔又溫和，莫離兀自搖搖頭，這酒太過沒味兒，皺著眉沖著院外侍衛喊道：“給我抬烈酒來！”

　　侍衛們瞧著莫離此時這副冷漠可怖的做派，惶恐卻又不敢懈怠，不敢出言制止，只得拿了地庫里存的最嗆人的烈酒來。

　　一車不夠又拉來了一車，酒窖里現存的酒都被搬空了大半，滿滿當當的堆在了莫離偌大的院內。

　　莫離遣退了院中一應下人，掀開那塵封在壇子口的紅綢老泥，香醇撲鼻，這太子府的存酒當真是好酒，灌進口中頓覺火辣辣的灼燒感，莫離想，許是她今晚喝酒的心境不大對勁，連帶著這入口的酒都苦到令人發顫。

　　一壇接一壇子的酒被拿起喝空，莫離喝的又急又快，幾乎沒有停歇的往肚子里灌著。

　　慢慢地瞧著眼前的那顆挺拔的綠樹，由一棵重影成了并排著的數十棵，莫離甩了甩腦袋，“唔，不能再喝了。”她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夜里竟察覺幾分冷意，是以準備起身回房，莫離東倒西歪著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時，便瞧見眼前朦朧的多了個人。

　　是個身量好的妖嬈的女子。

　　莫離搖搖晃晃的扶著木椅把手，想要看清這人的臉，卻實在是看不清，頗有些費力，不等她將麻木了的舌頭捋直，那女子便柔柔的出了聲。

　　“莫姑娘喝成這般模樣是為何？”

　　唔，莫離用力的晃晃腦袋，聽得了她的聲音便也漸漸地能記起了她的臉，原來是君家仙蛾，君裊裊。

　　莫離混混沌沌的想著，這三更半夜的她不去困覺，跑到她的院子里來作甚？

　　君裊裊一身輕飄的站在院子當口，瞧著眼前這個喝的醉醺醺的女子，眼中閃過了一絲不耐，彎腰將腳跟旁的一個歪倒的酒壇子拿起放正，再走進了一步與莫離道：“既然莫姑娘有些醉了，那我便也有話就直說了，說完莫姑娘也好早些回去歇下。

　　我從懂事起便心悅君上我喜歡君上，且家中父親與皇城的一眾祖宗也打算將我指給君上作君妃。

　　雖此番君上與秦天來這黎華國，與你這般有牽扯，但你可莫要生些什么旁的想法。君上活了這數萬年，凡人的一世于他來說也不過彈指頃刻間，更別提只是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緣罷了。若是你聰慧些，便應曉得君上對你無半點他意。是以，我只是想告知莫姑娘，還請莫姑娘從哪兒來便回哪里去，莫要再纏著我們了。”

　　這頗長的一番話下來，莫離盡管是暈的厲害，反應不過來也無法思考，但這君裊裊的最后一句話，她倒是聽得了，還聽得一清二楚。

　　這大半夜的跑到她這兒來，竟是來給她下馬威的。

　　“唔，你這是在，在下逐客令么？”

　　君裊裊瞧著她這副神志不清的模樣，眉頭皺了起來，“是，既然加彌耶的太子都來尋莫姑娘了，莫姑娘不如趁早了結瑣事，自知自重一些，早些離開此處。”

　　恰巧有一股涼風習過，莫離額前的碎發被吹得飄了起來，襯在臉上有些癢，莫離撓撓額前，濃厚的酒氣被吹散了些，倒是有這一刻的清醒。

　　她這喝醉了酒有便有些飄飄然，心思脾氣勁兒也不受理智克制些，微微思忖了下，問君裊裊道：“自知自重？是君若叫你來說這些話的么？”

　　往日君裊裊與她都是笑臉和氣，今晚倒是和平常大不相同。

　　君裊裊眉眼一沉，十分不悅道：“誰允許你這般直呼君上名諱的？”

　　莫離的舌頭終于捋直利索了，遂笑了開：“若是君若叫我走，我會走。吶，你？這位姐姐，你算老幾啊在這兒對我指手畫腳？”

　　“噢還有，你唱的曲子可沒那么好聽，往日里也不必在屋子里扯著嗓子唱的這么個起勁兒，屋外的人聽著都要皺眉頭了。”

　　說罷莫離還咯咯的笑了兩聲，再不理那君裊裊，左搖右晃的轉身便要回房里，腦袋越的昏沉了起來，若是這君裊裊再與她扯些什么，搞不好她就要一頭栽在這院子里了。

　　君裊裊臉色鐵青的看著轉身就走的莫離，瞇起的眸子里凈是不屑，莫離不過是大陸族人之后，雖有些名望背景，又如何與她遠古之神后裔相比？

　　又如何配得上尊貴無及的神祇君若？

　　君裊裊凝眉，低頭看莫離丟了一地的空酒壇子，垂在一側的手輕輕地對著那幾個酒壇子一抬，瞬間便有三個酒壇子飄飄然的朝著莫離的腳下落去。

　　眼看著莫離搖搖晃晃的就要踩在那酒壇子上了，卻忽的有一男子落至莫離的身后，將莫離帶進了懷里，安然的落到了一旁，那酒壇子瞬間砸落在地上，發出了一陣刺耳的碎裂聲。

　　君裊裊一愣，繼而看向將莫離抱在懷里的男子，臉色由青轉白。

　　莫離被那酒壇子碎裂聲驚的醒了過來，忽覺得鼻尖嗅到了君若身上才有的冽香，莫離睜大了眼睛瞧著懷抱她的人，“咦，真是君若啊？”

　　君若瞧著懷里包裹了一身濃重酒味的女子，手撫上莫離的額頭，有些滾燙，眉心輕輕的皺了一皺，又柔聲哄道：“你有些發燙，稍后喝點湯水再睡。”

　　“君上，你——”君裊裊不可遏制的出聲，眼前兩人的畫面，實是刺痛了她的眼。

　　已入了后半夜，風更加的冷清了些，君若裹緊了懷里的莫離，抬頭看一眼站在那兒的君裊裊，聲音透過涼風穿進君裊裊的耳中：“你明日便離開此處。”

　　君裊裊聽到君若說的這句話，臉色愈加蒼白，顫聲道：“君上？為何？”

　　君若卻不再看她，只顧著懷里醉的不省人事的女子，君裊裊垂在云袖里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第一次這般失態的質問君若：“為何？君上為何如此？”

　　君若打橫抱了莫離轉身就往屋子里走去，冰冷的聲音頭也不回：“今夜這酒壇子若是令她擦破了一塊皮，你便去那蛇沼水牢里跪上三天。”

　　君若剛要將莫離放進掀開的云被里時，莫離卻忽然的醒了，嘟嘟囔囔了好幾句，君若聽不大清，莫離的手卻不安分地環上了君若的脖子，君若輕輕地拉了幾下也拽不開。

　　君若只好挪來一張椅子，任由莫離環抱著，他坐到了椅子上，讓莫離坐在床榻與他的膝間。

　　“唔，君若，我一日多未見你，仿佛如隔三秋，十分惦念你。”莫離抽出一只手，捏了捏君若的半邊臉，身子挪啊挪的往君若身上湊。

　　君若瞧著這副小醉貓的模樣，低低的笑了聲，道：“你昨夜不在，我也想進了宮去尋你的。”

　　莫離坐在君若身上也不安分，君若怕她跌下去便配合的彎下身子，莫離的臉終于能蹭到君若的臉，心滿意足的貼著蹭了好一會兒，君若才將不瀾煮好拿進來的醒酒湯，一勺一勺地喂莫離喝下。

　　許是湯汁有些苦，莫離皺巴了眉眼左右躲避那遞來她嘴邊的勺子，君若只得耐心地哄著。

　　拿著熱絹子將莫離嘴邊的痕漬擦去，幾個來回終于把碗里的醒酒湯喂完，轉身將絹子和瓷碗放回桌上，就這一個轉身的檔口，莫離本是整個身子掛在君若的右肩上，忽而回過身來——“嘔”的一聲。

　　將一團污穢物悉數吐在了君若的身前。

　　而后便毫無知覺地歪倒著向一旁栽去，君若伸手及時地將莫離扶住，而后低下頭，看了看衣袍上那一團污濁。

　　一旁的不瀾呼吸緊閉，看了一眼君若的衣袍，那一團污穢令他都胃下翻滾，卻不敢去看自家上神的臉色，于是靜靜又默默地將頭低了下去。

　　君若深吸一口氣，俊美的臉龐神色不定，片刻之后，咬緊了后槽牙低聲道：“去將本君換洗的寢衣拿來。”

　　不瀾一愣，隨后明了，俯身退了出去。

　　君若換好干凈的寢衣，嬤嬤將莫離收拾干凈后放進了床褥里。

　　揮退了他人，君若挨著床榻正要掀開被褥，那醉倒的人兒竟又“噌”的一下坐了起來，君若下意識地低頭瞧了瞧自己新換的里衣，頗有些哭笑不得，生怕眼前的人再往他身上吐一回。

　　莫離迷迷瞪瞪地就盯著君若，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君若的懷里，再將腦袋往君若肩上一放......君若靜靜地等了一會，只聽得自己胸腔內心跳如雷點，懷里的小醉貓卻再沒其他動作。

　　君若輕呼一口氣，又恐莫離著涼，將她的腦袋小心地抬起來時——莫離又坐直了身體，叫君若的動作頓了一頓。

　　莫離努力的瞪大了眼睛，瞧著近在咫尺的君若，又是伸手一頓胡亂揩油，又忽然停了下來，一本正經的瞧著君若道：“這若是春夢，我就絕不能再浪費了。那次夢你到一半，將要親上你了，偏的又醒了。唔，這次若是再親不上，我就抽我自己。”

　　君若聽著她這番嘟囔又豪邁的壯語，笑出了聲，眸光燦爛如同夜幕上明亮的星子，下一刻便瞧見莫離的臉朝他湊近，唇瓣上忽的多了一片溫潤的觸感，君若呼吸一滯。

　　三更打鑼過后，莫離房內卻還是掌燈未滅。

　　君若手中把玩著一塊黑漆漆的像是燒焦了的鐵片，輕輕地上下拋著，看著床榻上酒醉昏睡的人兒，忽而輕聲，像是喃喃自語道：“天罡法陣加設了離陣，足足要布上一個周天，耗費龐大神力，下了這等血本卻只為致一個凡人女子于死地。”

　　屋內明明只有熟睡的莫離與君若二人，桌上放了一只喝完了醒酒湯的空碗，燭影搖曳中卻有一人壓低了聲音道：“皆是古早時期的咒法，便是早早設局專沖著莫姑娘去的，屬下無能，只探查到方外家族動過手的痕跡，卻探不清是哪家手筆，請君上責罰。”

　　話畢，屋中隱隱似有氣流波動，一身著藏青色勁裝的短發男子，赫然出現在君若面前，曲膝下跪。

　　君若并未應聲，只將手中鐵片往前一扔，那鐵片竟憑空的消失了。

　　君若又問：“風之谷百年前為何被屠？”

　　短發男子一身利落，周身凈顯軍人氣勢，答道：“風之谷曾在黎華國西邊山峪內安定百年，一族上下并八千余人，不缺道術了然已修成后神之人，且皆是清白關系，并無甚么錯綜利害的仇家，谷主莫九庭更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與煉丹術，治病救人行醫江湖半世有余，是一位值得敬仰的高階煉丹師，風之谷中也無甚么傳世至寶能牽動那些方外勢力。

　　縱是莫九庭行醫救人頗有他的固執，曾有江湖中人結下過梁子，也不該有如此兇殘的仇家報復。

　　可百年前那場人禍，那些殺手與幻獸皆是大陸頂端的力量，在一夜之間將手伸向了風之谷大肆屠殺，手段暴戾殘忍且極其詭異，可......看似并非是故意為之，卻又分明是蓄謀已久........那場屠殺的最后如何無人說的清楚......

　　但傳聞卻是......是藥王莫九庭命在旦夕，莫姑娘被擊碎了魂識不知所蹤，那些殺手才悉數......憑空消失了。”

　　話音一落，屋中忽而一靜，那燈罩下的由幻術點燃的燭芯卻狠狠地晃動了一下。

　　君若抬手一揮，面前赫然出現了一塊銅鏡似的白玉鏡片，君若的指尖又輕輕一點，那鏡面開始浮動光圈，可顫動了幾番后，鏡面卻仍然一片模糊，未有別的景象出現。

　　“竟超脫了天地法則的規避，連浮生鑒都查探不得一絲蹤影。”君若看向床榻上的莫離，輕輕一揮，那浮生鑒又移到了莫離的上方，鏡面卻變得更加的沉寂，竟連最后的一絲光圈都黯淡了下去。

　　君若雙手一揮，收回了浮生鑒，眸色深深。

　　“驪歌與祁戌兩位大人正巧修完三世浮生，已親自趕去風之谷查探，過后再來尋君上。”那聲音頓了一頓，又道：“幾日前莫老谷主已轉醒，是府上辛白枳送去了從莫姑娘處得來碧霄丹，莫老谷主才得以轉命的。”

　　莫離嚶嚀著轉了個身，君若俯身將莫離的被角掖了掖，頗有一分疑惑：“碧霄丹？”

　　“是，正是君上百年前給出的那顆。”

　　君若一愣，轉眼盯著床榻上的莫離看了良久。

　　君若盯著莫離熟睡的臉龐，嗓音清潤：“篳篥，本君看那司命老兒日日拿個木纂描繪他的戲本子，那戲本當真是能譜寫世間緣分的？”

　　“是......君上。”

　　篳篥垂眸，聲音干巴的一顫，氣流顫顫波動，卻還有一句不敢對自家上神說的是——司命星君就算是寫盡了天地間的姻緣，也斷不敢寫到上神的頭上去。

　　“呵，”君若笑意盈盈的看著睡的東倒西歪的莫離，低笑一聲：“即刻起，盯緊秦家古樓。”

　　篳篥神色一凜，忽而就明了了，隨即應聲：“是，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