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后。
秋初,月桂飄香,晨風微涼。
亂山,劍閣。
陽光灑在窗欞上,青衫男子于木屋中來回,正在收拾行李。敞開的門外蜿蜒著一條小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從小路另一頭,輕快地來到木屋,指尖挑著一個小巧繡荷包。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的包袱,迎到女子身旁,驚喜地道:“荷包,給我的?”
“對。”女子笑意淺淺,臉頰兩個淡淡酒窩。
男子接過荷包,瞧了瞧刺繡圖案:“烏鴉?”
“大雁!”女子不高興地撅起嘴,青蔥般的手指戳著圖案道,“瞧這扇形翅羽,怎么是烏鴉呢?”
男子哈哈打趣:“師妹,你這拿劍的手,第一次拿繡花針吧?”
“我看你荷包破了才給你縫的,嫌棄就還給我!”女子伸手奪荷包。
男子繞到她身后,把荷包舉得高高的,笑道:“別!師妹送我的,就算是烏鴉,我也喜歡。”
他笑起來,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嵌在身后的晴空里,剛好落于她眼底。
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隨即垂眸嘟囔:“明明是大雁。”
她喜歡大雁,喜歡看它們在天空飛翔,一會兒擺“一”字,一會兒擺“人”字,就像他們一眾師兄弟,在亂山自由自在地生活。
瞧見女子臉頰轉瞬即逝一抹紅暈,男子寵溺地道:“的確是大雁,都怪師兄眼拙。”將荷包系于腰間,又道:“師妹,這次我們下山歷練,參加武林大會,少則數月,你多帶些衣裳。”
女子欣然抬起臉,一雙大眼睛閃亮靈動:“我知道,早收拾好啦!”
“師兄師姊,我們準備出發咯。”一師弟敲了幾下門扉,站在門口催促。
京都,清晨。
縱橫交錯的街道寬闊平坦,兩輛馬車并轡齊驅尚有寬余。
做生意的店鋪張羅著餐食,肉粥蒸餅冒著騰騰熱氣。小販叫賣,百姓趕集,整個帝都充滿喧囂熱情,與秋寒天氣形成截然對比。
亂山劍宗一行人,行了數日,趕在昨日城門關閉前入京,于客棧歇宿。
這家客棧共三層,一樓打尖,二三樓住宿。客房圍環四周,廳堂高敞明亮。
樓梯上,一位劍客青衫飄然,衫面繪著飛雁,身姿卓而不群。有眼力的江湖人士自是認得,他乃亂山劍宗真人首徒,人稱“青衫劍客”——林司塵。
并排走著一女子,亦是青衫,秀發束成一條長辮,干練不失嬌俏。八個同樣裝束的師弟緊隨其后,從二樓下到一樓,靠窗坐了一桌,點了茶水早餐。
小二是見過世面的,看到這行人著裝統一,便知不是宗門也是大派,上菜時滿臉堆笑:“少俠們,請慢用。”
武林大會召開地離京都不遠,四面八方而來的江湖客匯聚客棧,為都城添上豪俠氣味。
林司塵環視客棧,目光停留在門楣“紫來居”三個大字上。從小郡入京都,難免心生鵬程之感。
“紫來”,取“紫氣東來”之意。紫來居,集住宿餐飲于一體,是天子腳下京都王城,最大的客棧與酒樓。
“話說武林盟主約戰魔教教主,大戰持續了三天三夜,斗得那是天昏地暗,鬼哭神嚎吶!”有江湖客正繪聲繪色講述武林風云,“就在僵持不下之際,盟主使出了他的絕殺——”
啪!一拍桌,大喝道:“破云電!”
“哇!”一片唏噓之聲。
“繞電奔云飛日月,驅龍走虎出乾坤,破云既出,誰與爭鋒!”那江湖客講得可得勁兒。小道消息知道得多,受小白聽眾追捧,自有一番成就感。
果不其然,同桌兒的四五同伴越聽越入迷,迫不及待地問:“然后呢?”
此時,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也向江湖客投去好奇目光。
“師妹,你愛吃甜食,要不要點一份云片糕?師妹?小卓師妹!”
“嗯?大師兄,怎么?”被喚作小卓的青衫女子收回目光。她是林司塵的師妹,劍宗唯一的女弟子——謝逸卓。
林司塵順著謝逸卓出神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沒什么可好奇的,江湖人夸夸其辭罷了。”
謝逸卓低頭抿茶,偷偷吐了吐舌。
只聽江湖客繼續道:“然后!然后魔頭也不是省油的燈吶,使了一招……一招……哦對了!黑虎掏心!”
“黑虎掏心?這不是拳宗拳法嗎?”同伴們齊齊發問。
“咳咳,名稱不重要,威力才是重點,話說那魔頭簡直了!他……”
謝逸卓兀自翻了個白眼:“果然在胡說八道呀,黑虎掏心都出來了。”
林司塵瞧她津津有味的模樣,道:“你對這一戰感興趣?”
謝逸卓放下茶碗:“增長見聞也是一種學習,有助于自身修煉。”
“是呀,大師兄,我也在聽。”一師弟道,“我算看出來了,那江湖客是行家,講話時該拍桌兒時拍桌兒,該停頓時停頓,吊足了人胃口。”
眾師弟笑道:“我們都在聽,嘿嘿。”
有這么一幫大驚小怪沒見過世面的師弟,林司塵輕嘆:“生死戰,那是故盟主和魔教教主兩人之間的對決,沒人知道戰場位置,更不會有人知道戰況細節。江湖人胡編傳奇,切莫當真。”
“須知真實比傳奇更加精彩!瞧我這言語匱乏,描述不出真實戰況的萬分之一吶!”江湖客沉浸在講述中,跟林司塵唱反調似的,“當初我娘叫我好好讀書,我就應該聽她的,現在也不至于詞窮了!說回正題,盟主戰敗,身首異處,死得那叫一個慘,可魔教還不肯善罷甘休,竟然血洗圣宗!鼎盛宗門,一夕化為烏有!”
同伴皆露驚懼:“先是滅寒宗,而今滅圣宗,魔教要稱霸武林啊!”
“誰說不是呢?”
豎著耳朵偷聽的謝逸卓憤憤不平:“殺了盟主不夠,還滅人宗門,簡直欺人太甚!”
林司塵道:“魔教手段毒辣,野心昭昭。此次召開武林大會,就是要推選出新盟主,團結各門各派,與魔教抗衡。”
此時,屋頂踏過一陣急促的腳步,有塵屑落入茶碗中,林司塵不禁皺眉:“小二,換幾碗茶。”
一師弟啐道:“不知哪方鼠竊狗偷,大白天飛檐走壁。”作為宗門正派,最看不起旁門左道、梁上君子。
用過早餐,謝逸卓起身拜辭:“大師兄、師弟,我既來了京都,理當回家拜望父親。”上次歸京探親,還是不解事年華,甚是掛念。
林司塵有意去謝府拜會,無奈下山倉促未及備禮,便道:“代我問候伯父,師兄遲些時日拜訪。”
“師姊,也替我們問候哦。”
謝逸卓拱手道:“多謝大師兄和各位師弟掛心。”
劍宗以入門先后排名分,且內門弟子優先于外門弟子,謝逸卓在亂山長大,是以許多比她年長的同門,也喚她作師姊。
透過窗戶,林司塵看著謝逸卓的背影隱沒于熱鬧街頭。他這個師妹,比他晚入內門兩天。他年長她八歲,疼之如親妹。不知不覺,當初的小丫頭已亭亭玉立。
謝府。
朱漆大門吱呀打開,開門家丁睜著一雙慵懶的眼:“找誰?”
“小應,是我呀!”謝逸卓一眼認出那家丁,上次回家,也是這小家伙開的門。不過他長高了,嘴巴也更大了。
家丁揉了揉眼,笑得像綻放的花朵,露出玉米粒兒黃牙:“是小娘子,快請進!”領謝逸卓入府,高興地喊:“小娘子回來了!”
家丁丫鬟聞聲迎見,游廊上,一位體態豐腴的婦女緩步走來。謝逸卓在她身前站定,喚道:“阿姨。”
“小卓回來了,我正和你父親說起你來著。”婦女乃謝逸卓庶母——羅氏,她掛著笑容,從頭到腳打量了謝逸卓一番,“當真是女大十八變,數年未見,咱小卓越發漂亮了。”
謝逸卓與羅氏寒暄了幾句,問道:“阿姨,我阿父呢?”
“在書房。”羅氏道,“你知道他,一寫起文章,打雷都聽不見。”
謝逸卓向阿姨告退,此后父女相見,一番親昵不在話下。
謝虞官至秘書丞,主掌文籍,無甚實權,加之年事已高,不務逢迎之事,因此謝府門庭略顯冷清。謝逸卓一回來,就給府上增添了不少歡聲笑語。
待謝逸卓回到自己香閨后,羅氏端著一碗治咳疾的湯藥走進書房,一邊伺候夫君喝藥,一邊問道:“可告訴她賜婚的事兒了?”
謝虞搖頭:“女兒剛回家,現在告訴她太過突然。”
“紙包不住火,待圣旨下,全京都的人都會知道。”羅氏道,“你先透露,探探她的態度,總好過接到圣旨,再鬧出什么麻煩。”
謝虞亦知女兒性情,若她對這門婚事不滿,指不定把宣旨內侍得罪。
羅氏又道:“她如今自己回來了,也省得去亂山接。”
謝虞將苦藥湯飲完,放下碗,往門口走:“行吧,我這會兒去同她說。”
羅氏阻道:“我去吧,這種事女人好開口。”
廂房。
羅氏走進片刻,便傳出謝逸卓脆生生的聲音:“我不嫁!”
羅氏最不喜歡謝逸卓的一點,就是這身江湖習氣,心直口快,毫無大家閨秀的樣子。她擠出些笑容,勸道:“閨女,你早已及笄,遲早都要嫁人的。”
謝逸卓態度堅決:“成婚須得兩情相悅,女兒不嫁素昧平生之人。”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何況是圣上賜婚。”羅氏知道不能硬來,首先糾正“兩情相悅”的觀點,好言相勸,“我和你父親成婚前,不也不認識?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嘛。”
“可如果對方品行不端,培養不了呢?”謝逸卓道,“阿姨,我長在亂山。從小師父教導我,行任何事,應做到問心無愧。如果連自己的心意都違背,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羅氏嘆道:“小卓,你呆在亂山,沒見過多少場面。以后在京都生活,會改變的。”少年心性,誰不曾有過?終究抵不過歲月淘洗。女人之一生,相夫教子而已,還需什么意義?
“不會變的。”謝逸卓堅定地道,“女兒志在江湖,從未想過嫁入官家門。”
羅氏走到小案一側坐下,倒了兩盞茶,柔聲道:“來,過來坐。跟阿姨說說,咱小卓,究竟中意什么樣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