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何物,相思之情難拋卻。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暮吟指尖輕撫玉笛,清冷的笛音如流水般傾瀉而出,在幽暗的劍冢中蕩開層層漣漪。
這玉笛,還是離別時阿霖贈給她的,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觸手溫潤,也不知她從何處尋來。
那新娘身形微頓,似被音律所惑,但轉瞬便發出凄厲的尖嘯,長命鎖上的血珠驟然炸裂,化作漫天血霧。她十指如鉤,指甲暴漲三寸,攜著腥風直撲暮吟面門!
“叮——”
一道寒芒自暮吟袖中飛出,竟是柄通體瑩白的短劍,與新娘的利爪相撞迸出火星。借著反震之力,暮吟足尖點地后撤三丈,忽覺背后劍氣森然。回首只見千百柄銹蝕古劍懸于半空,劍鋒所指皆是她的命門。原來這劍冢亡魂,早將殘劍煉作了傀儡。
“姑娘何必執念?”暮吟翻腕抖開腰間山河扇,扇面墨竹無風自動,“若肯告知此間因果,或可助你解脫。”話音未落,新娘嫁衣突然燃起幽藍鬼火,那些腐爛的花瓣在火焰中重綻血色。她空洞的眼窩里浮現兩簇磷光,鎖鏈聲里夾雜著沙啞呢喃:“三百年...待君...歸...”
暮吟猛然瞥見最深處的斷龍石上,竟斜插著半截纏滿紅線的鴛鴦劍。劍穗早已褪色,卻仍系著塊裂成兩半的同心玉。剎那間狂風大作,無數記憶碎片涌入腦海——紅衣少女跪在雨夜祠堂,族老們的叱罵與銅錢落地的脆響交織,而那把鴛鴦劍,正是她親手折于新郎胸口。
雨絲如針,刺得人睜不開眼。祠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她蒼白如紙的面容。族老們的怒斥聲此起彼伏:“不孝女!竟敢違抗父母之命!“銅錢砸在她額前,留下一道血痕,又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記得那日,也是這般大雨。花轎臨門時,她抽出藏在袖中的鴛鴦劍,當著滿堂賓客的面,將劍刃狠狠刺入新郎胸膛。鮮血濺在她繡著金鳳的嫁衣上,宛如盛開的紅梅。
她忽然笑了,染血的指尖撫過斷劍。既然這世道容不得她們姊妹活著逃出去,那便讓這把鴛鴦劍,送她們一程罷。劍鋒閃過寒光,祠堂內的燭火驟然熄滅,只余雨打屋檐的聲響,如泣如訴。
黑暗中,她聽見妹妹微弱的呼吸聲,像風中殘燭般搖曳。她摸索著握住妹妹冰涼的手,十指相扣時觸到腕間那道尚未結痂的傷痕。那是三日前為拒婚留下的印記,如今倒成了姊妹間最后的盟約。
“阿姊……”妹妹氣若游絲地喚她,喉間帶著血沫翻涌的聲響,“你看……檐角鐵馬還在轉呢……”
她仰頭望向漆黑穹頂,恍惚看見十二只鎏金鐵馬在暴雨中旋轉,那是父親生前親手所鑄。鐵馬每轉一圈,銅鈴便蕩出清越聲響,與記憶里上元節的燈火重疊。
那年她們偷溜出府看燈,妹妹的絹花被擠落在人潮里,她踩著滿地碎瓊亂玉尋了半條街。
劍刃貼上脖頸的剎那,祠堂門楣突然傳來裂帛之聲。百年楠木匾額轟然墜落,將青石地磚砸出蛛網般的裂痕。匾上“貞烈流芳”四個描金大字,此刻正斜斜插在她們腳邊,金粉簌簌剝落如淚。
雨幕中隱約傳來馬蹄踏碎水洼的動靜,她忽然想起今晨在柴房發現的信箋。那角被灶灰洇透的紙上,有人用簪花小楷寫著:“戌時三刻,后山梨樹林。”現在想來,那墨跡竟與妹妹平素臨帖的筆鋒有七分相似。
“阿姊......”恍惚間,似有人輕喚。她循聲望去,卻見祠堂角落里蜷縮著個瘦小身影——那是她年幼的妹妹,正驚恐地望著這一切。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原來這門親事,本是要妹妹去嫁的。那新郎是個年過半百的鰥夫,只因出了二十兩銀子的聘禮......
她心頭猛地一顫,指尖攥緊了褪色的裙裾。燭火搖曳間,妹妹單薄的身子在青磚地上投下細長的影,像株隨時會被風雨摧折的嫩柳。“阿姊救我......”那聲音細若蚊蠅,卻似利刃剜進她心口。
她想起三日前,繼母捏著妹妹手腕逼她試嫁衣時,那截細骨在艷紅綢緞里瑟瑟發抖的模樣。二十兩銀子——足夠繼兄在縣衙捐個差事,卻要賠上妹妹的一生。
祠堂外忽傳來嗩吶聲,喜樂混著秋雨拍打窗欞。她蹲下身,指尖觸到妹妹淚濕的臉,觸到那些被藤條抽出的淤痕。“別怕!”她將妹妹冰涼的雙手攏進自己袖中,忽然摸到袖袋里那枚銅鑰匙——那是糧倉的鑰匙,也是繼母鎖著妹妹的牢籠。
她指尖冰涼,銅鑰匙的冰涼觸感仿佛刺痛了掌心。
遠處傳來繼母尖利的咒罵聲,夾雜著家仆雜亂的腳步聲,正穿過回廊向柴房逼近。
“阿姊......”妹妹仰起蒼白的小臉,睫毛上還凝著淚珠。她將妹妹往懷里帶了帶,低聲道:“別出聲。”
柴房外枯枝斷裂的脆響越來越近。她攥緊鑰匙,目光掃過堆滿雜物的角落——那里有捆扎柴火的麻繩,還有半截生銹的鐮刀。
她迅速扯下腰間繡帕裹住妹妹散亂的發髻,又從柴堆里抽出件破舊襖子將人裹嚴實。“記住,待會無論發生什么都別回頭。”說話間已利落地將麻繩系在鐮刀柄上,手腕一揚,那鐮刀便勾住了墻外的老槐枝椏。
“抓住繩子!“她將妹妹推向窗口,自己卻轉身抄起頂門杠。木門被踹開的瞬間,繼母猩紅的指甲恰好戳到她鼻尖:“小賤人!把鑰匙交出來!”
她忽然笑了,在繼母錯愕的目光中揚手將銅鑰匙拋向院中深井。井水吞沒鑰匙的咕咚聲里,她聽見墻外傳來妹妹落地的輕響,以及貨郎漸漸遠去的鈴鐺聲。
月光從瓦縫漏進來,照見供桌上生銹的剪刀。她望著祖宗牌位上“貞烈“二字的金漆,耳邊響起昨日貨郎的話:“往南三十里有個尼庵,專收逃婚的女子......“
院墻外傳來醉醺醺的催促聲。她猛地扯斷頸間定親的銀鎖,銅鑰匙當啷墜地。鐮刀寒光閃過時,她想起六歲那年,妹妹踮腳為她摘下的那枝野山茶……
風聲嗚咽,似在訴說這深宅大院里的冤屈。
斷劍突然在掌中震顫起來,劍格處鑲嵌的鴛鴦眼不知何時變成了赤紅色。
供桌上半截殘香無風自燃,青煙扭曲成她們幼時共放的那只紙鳶形狀。香灰落地的瞬間,她聽見祠堂梁柱間響起細碎的銀鈴聲——是母親生前系在她們腳腕上的長命縷,此刻正隨著某種古老的韻律輕輕擺動。
唯有心地涼,不怕炎曦近。天惟不窮人,旱甚雨輒至。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麥隨風里熟,梅逐雨中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