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覺便睡到了傍晚,漫長的睡眠,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我微微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整片接近白色的天花板。它竟然可以在這么長的時間里保持著近乎于白色的顏色,不可思議,我發自內心的感嘆。此刻,我的大腦里也正運行著類似天花板顏色的空白,如果排除掉窗外街頭車水馬龍的干擾屏息諦聽,還能聽見輕微的轟鳴。
我的意識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也不知道經常來串門的那只黑貓現在在哪里干著什么,它不可能在戶外街頭瀟灑地走著,當然更不可能在我所注視著的天花板上。我想象它正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我,迎著夜幕即將到來的窗外,柔軟的尾巴在我那腳掌上毫無防備地劃動。
“要加油。”黑貓頭也不回地說。之后它抬起自己的前爪,微微瞇眼,低下頭用舌頭去清理掌上的肉球。
從窗外飄來飯菜的香氣以及鍋鏟碰撞的聲音都在瘋狂地刺激我的腦神經(當然具體哪個區域我說不上),我的胃加速收縮。簡短的一陣猶豫之后,我放棄了出門,走去打開了冰箱,撲鼻而來的是物品放置過久后接近腐爛的氣味。里面放有一排雞蛋,還有一些不知什么時候買來的都已經奄掉的蔬菜。我打開冰凍箱,里面放著一些已經凍成冰塊的肉……一點速食的食物都沒有,這簡直不像一個單身漢的冰箱。我將奄掉的蔬菜統統騰了出來,我拿起其中已經軟得像橡膠的黃瓜甩了幾圈,最后將它們都扔進了垃圾桶。做完這些之后,我簡單的做了個炒雞蛋,和之前剩下的面包一起吃進了肚子里。
飯后,我從柜子里翻出了老蔣留下的索尼牌MP3,音樂正好可以作為餐后甜點。不用猜,里面肯定有角松敏生的音樂,我和老蔣沉默且毫無豐富色彩的友誼很大部分都是靠著角松敏生的音樂裝扮。他是一名出色的歌手兼音樂制作人,當我個人更喜歡他作為吉他手的一面,他擁有令人驚嘆的專業吉他手素質。此時聽著角松敏生的音樂,我感覺夜晚仿佛來得更慢一些,或者換種說法是我更容易接受黑夜來填充這除了我以外空蕩蕩的房間。近乎白色的天花板也罷,鄰居家全身黑毛的貓也罷,未知原因離去的老蔣也罷,他們在此刻都以某種形式融入了音樂中,飄蕩在了時間和空間之外。
我一邊聽歌一邊翻看自己寫的小說草稿,這是我在大學剛畢業后開始動手寫的,時隔如今已有一年多,隨著我斷斷續續地寫,小說的劇情也漸漸走向高潮。最初我沒有刻意做這件事情,只是在自己想寫的時候才拿出小說草稿寫,仿佛這是在完成一件沒有時限要求的捏泥人任務。但任何東西——除了時間——都有結束的時候,我尚不清楚這本幾乎隨心所欲寫的小說能夠在什么時候結束。可在我的小說緩慢成長的過程中,我做出了一個于我而言十分偉大的決定:要將完成的小說送給我熱愛的女孩。
這位女孩,我僅與她相遇過一次,但就這一次便讓我的魂丟到了九霄云外。關于我和她的這次相遇我會在我的小說草稿里施以濃墨進行描述。只是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我所熱愛的姑娘叫什么名字?現在她在哪里?
當然這絕不是我的小說遲遲不完成的理由,正如我說的那樣,我只在自己想寫的時候寫,那么小說也會在它該完成的時候完成。同理,我也會在該再次遇見我所熱愛的女孩時遇見她。
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在我初次遇見她時。
那是一個天氣談不上好壞的周末,我正站在商場的兩個門店之間猶豫不決,仿佛零食不知是吃面包還是蛋糕。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帶著欣賞的眼光望著鏡子里的我:上身穿著藍色的運動T恤,下身穿著阿迪達斯休閑運動褲,腳上穿著印有“NB”的黑色慢跑鞋。各自獨立的運動品牌,各有特色的衣物,在身高剛好180cm的我身上顯得相得益彰。那一時期的我熱愛運動,也時常去健身房里面通過力量無氧訓練雕刻自己的身體,飽滿的肌肉令我自信。我那21歲的身體里流動著激烈但不失平衡的荷爾蒙,這使我每天清晨都能擁有宛如嶄新的、堅挺的那活兒,它帶著它固有的節奏——或用“獨家節奏”這種說法也不賴——一聲不響地與整個世界做著對抗。
她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我從遠處就已經注意到她的身影,她正朝我這邊緩緩走來,我低下頭但還是試圖用余光去偷瞄她,希冀她能注意到我但同時又祈禱她不要看到我。原本令我自信的飽滿肌肉開始快速溶解,我仿佛成為了進入巨人國里的格列佛,街邊移動的小動物隨時都能令我斃命。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了,我仿佛看到她背后有光泛起,那必定是日月快速輪轉的結果。我轉換視線,假裝再看“耐克”服裝店玻璃窗里塑料模特穿的衣服,心里卻在想著她到底跟這個模特有何不同:結構?穿著?靈魂?......算了,不要再產生這些詭異的想法了,我試著在心里反復默念:Just do it。Just do it。天知道我此時該do什么,也許命運會推動我去do一些什么,亦或者站在這里失控般胡思亂想等著她從我身前經過。
那一刻不偏不倚地到來了。全世界的鐘表都見證了這一刻,仿佛所有的時針、分針、秒針都在這一刻出現了輕微的震蕩。精細或粗糙的機械所傳遞出的微弱振動一齊涌向她,我隱約聽見了天堂響亮的鐘聲。她的紅裙讓周圍的人褪去了色彩變得黯淡無光,她腳下的路面變得無與倫比的光潔,一群不知從哪里突然出現在她腳下的白鴿騰飛而起。白鴿卷起的風當然不會將她變成驚慌失措的瑪麗蓮夢露,當然她可比瑪麗蓮夢露美麗千萬倍了。
我鼓起勇氣看向她,而她也正好看向了我,四目相對。有股像彩虹一般的液體噴濺在我空白的大腦中,我盡可能的深呼吸一口氣,此時的空氣中還殘留著白鴿的氣息。在這一刻,空間失去了規則,時間失去了意義。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漫天星星的夏夜,我從她如瀑布般絲滑的長發中看到我遙不可及的童年,我從她略微上揚的嘴角看到一個海邊拾貝的小女孩。
她叫什么名字?她要去哪里?我什么時候才能再遇見她?
時間推移,幾秒幾分幾時幾日幾月幾年,當日歷上布滿的匆忙痕跡暴露了我的無趣之時,她依舊不深不淺地在我心里飄過。有人曾經說過,忘掉一個姑娘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她化成自己筆下的文字。我試著這樣去做,我開始在我的草稿里去塑造她,給她最好的一切。但這行不通,對她無效,或者說對癡戀著她的我是無效的。她在我無可救藥的精神世界里優雅地上躥下跳,輕而易舉地擊敗時間(個人的時間?廣義的時間?),之后她留給我一個如藝術般完美的背影,帶著我看不見的微笑頭也不回地走向永恒。天堂的鐘聲再次響起,徒留我獨自一人在骯臟的角落里生死疲勞。我輕輕放下自己未完成的小說草稿,mp3里現在正播放著披頭士的《Come Together》,這首音樂出自于披頭士樂隊最后一張專輯《艾比路》,也正是這部專輯基本宣告了披頭士走向解體。《艾比路》的封面為披頭士樂隊的四名成員穿過倫敦艾比路的斑馬線,這張專輯的封面圖片不知為何成為了經典。我想抽一支煙,可是屋內除了干凈的煙灰缸再也找不到跟煙相關的東西了。不抽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來也沒有多大煙癮,何不趁此機會戒掉,我一邊這么想一邊走向灶臺去燒點水喝。
樓下的酒吧準時亮起了它的LED燈,燈光散在無垠的黑夜之中顯得異常的微弱。但它卻帶著不知從哪里獲得的篤定信念,不厭其煩地驅逐著四周的黑暗,給人一種黎明仿佛即將到來的錯覺。我在老蔣這里住了快一個星期了,也沒有和老蔣提起過這酒吧,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去過這個酒吧。我有時經過那里會聽到從里面傳出來的音樂,大多是一些我沒聽過的音樂。在酒吧門口再往前走一兩步,注意力便會被酒吧墻壁上色彩各異的涂鴉所吸引,其中有一句用黑色噴漆噴上的英語顯得格外的顯眼:“Rock&Roll never die,just fade away”那感覺仿佛一朵黑色的玫瑰不卑不亢地開在百花叢中。
俄國作家契科夫寫過:假如故事中出現了手槍,那就必須讓它發射。于是我打算今晚去這家酒吧逛逛,獨自喝一點酒,聽聽那里的音樂。
將已經燒好的開水倒進玻璃杯里以后,我簡單地做了幾組俯臥撐和深蹲,身體微微出汗,用新毛巾將身體擦拭完后重新換了一件新T恤。出門前,我將一切收拾妥當,整潔得讓人以為屋內藏著一位“田螺姑娘”。我一口氣喝掉玻璃杯中冷卻得恰到好處的溫開水,害怕驚動任何人似的輕輕打開了門,我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房間緩慢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