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季鋮初次單獨相處的夜晚，簡稱初夜。

　　我在軟榻上看折子，他在邊上站著。

　　折子堆積如山，想必大部分是推薦去梁的使臣人選的，我這一天下來折子看得想哭，短時間內極大水平地提高了我的繁體字閱讀水平，我于是懷揣了小心思道：“欽岑，你能不能幫朕個忙？”

　　季鋮朝我走近道：“陛下，請吩咐。”

　　我盡量裝得自然的樣子，“你幫朕先把折子分分類，寫了推薦使臣的折子挑出來，幫朕記錄下是何人薦了誰，再總計一下名單。”

　　季鋮驚道：“陛下，臣不敢！”

　　我說謊面不改色，勸道：“以前正已就是這么幫朕整理的。”

　　季鋮皺眉道：“御前侍衛并非輔國，如何有資格幫陛下梳理奏折？”

　　我不滿道：“那你就是想累死朕！這么多折子，哪里看得完？看不完就得丟了，全都留中不發，然后朕就成昏君了！”我越發脾氣，越覺得自己像個無賴。

　　他一臉愕然地盯著我，我這才反應過來我現在應該得裝出個正經的皇帝模樣來，但他語氣卻有些松動道：“陛下，可這祖制…”

　　我見耍無賴的招數或許有點效用，于是繼續央求道：“欽岑你想想啊，你今天看了朕一天了，也知道朕速度慢了，要是朕大把時間都花在這上面了，那說不準就有好多重要的折子沒機會看到了，這么日積月累下來啊…再說了，輔國也就是官職，還不就是朕定的人。”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他頓了良久，竟好似輕嘆道：“那陛下為何不讓這類的折子直接交給樞密院或三司去辦？何苦都攬在自己身上。”

　　樞密院和三司？我不知道樞密院和三司里那些人是什么樣的人，目前還只知道方曦不可信，我想了想，只得笑著回道：“朕已經答應用你推薦的人了，若是這群大臣推薦了哪個眾望所歸的人，到時候朕怎么收場？”

　　他一愣，猛地跪道：“臣定不負陛下重望！”

　　然后我感激涕零地發現，季鋮效率實在是太高了，我忍不住從折子堆積的縫隙中偷偷看他，他認真起來的時候完全注意不到外界的目光，在燭火跳躍的光下，他睫毛的影子顯得格外長。

　　其實他的父親季翀是前朝御史，若不是齊國危險的境遇，接天的戰火，或許他并不會入伍，或許他會走上他父親的路，科舉高中，然后做一個為天地立心的文臣。

　　在他的陪伴下，我的心好像無比的安定下來，批看折子似乎也成了一件美好的事。

　　第二日，從桃葉那里拿回了茶葉，揣好總結好的使臣報告，我決定去臨幸一下方府。

　　季鋮原本是要跟著盡他的職責，我讓他留下了，只帶了桃葉陪同。有些東西，我并不想讓他參與。

　　我在車上掀開簾子往外看時，竟正好在大街的一個角落里看到方曦給幾個乞丐小孩分吃糖果。

　　“記住，無論如何也不能偷盜。”方曦把懷里的糖果全塞給那幾個小孩，他的聲音清冷卻不疏離，“等你們長大了，一定買得起了。”

　　那幾個小孩奮力點點頭，看來很喜歡方曦。

　　這是我沒有想到過的方曦，我突然間覺得，也許有很多人事，即使我作為書外人，我也不能看得真切。

　　我朝方曦喊道：“同甫！”

　　方曦轉過頭來看到了我，我招了招手，“回府嗎？”

　　他點點頭，我便招手道：“那么順路，上來吧。”

　　他反而微微笑了笑，“還請楊公子下車來與在下同行。”

　　沒有人不會被巨大的美色感染，若不是心知他是方曦，我想必會被他這個白雪初融的笑給迷住。

　　我下了車，他并肩走在我的身旁，我內心竟有三分忐忑，因為桃葉看著我的眼神也有點怪怪的，沒走幾步，他便停在了一個府邸之前，我終于明白我到底哪出錯了：方曦的府邸就在幾步前，我干嘛還要邀請他上馬車？

　　方曦一進府，便朝我補了行禮，又問道：“陛下想喝什么茶？”

　　我想了想，回道：“毛尖。”

　　方曦微微點頭，又走在前面領著我往大堂去，“陛下來臣府邸是有何事？”

　　我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說辭，“是這樣的，昨日朕不是讓諸臣上報遣梁人選嗎？朕大概總計了一下人選名單，發現方卿名列榜首啊。”

　　“想來如此。”此刻小廝端上茶來，方曦朝我介紹道：“陛下，臣府里的毛尖并不出挑，不過是用昨年的雪水泡的，還請陛下嘗嘗味道可否。”

　　方曦那么平靜，倒讓我有些不安了，我品了一口茶，果然味道甘美，笑道：“這茶水滋味甚好，哪里是不出挑的茶葉，前幾日，朕在小妹妹那里也嘗到了新鮮的毛尖，想來也比不過方卿的茶葉味道。”

　　方曦回道：“四公主的必定比臣的好。”

　　我搖了搖頭，“說來也是奇怪，這茶水本就是用來清腦醒目的，怎么小妹的茶水喝了怎的卻有些頭昏了。”

　　方曦聞言緩緩喝下一口茶水，垂眸道：“茶葉自發芽采摘起，經歷無數人手，中間未免可能不干凈，陛下也得多加小心才是。”

　　我笑道：“這茶葉千山萬水而來，千萬種身份的人過了手，怎么查，查了之后又該怎么辦呢？”

　　方曦垂眸許久，終于望著我道：“陛下，這世間，除了水過無痕，鳥過無跡，沒有什么事情是想查而不能查的，更沒有什么事情是查了不知如何辦的。”

　　“那么找誰查呢？”我抬眼不經意地望了他一眼。

　　他回道：“陛下，臣向來不妄自菲薄，若有陛下鴻福，臣必定能查。”

　　話說到這里，我和方曦的交易算是達成了，我這些明面下的事需要一個得力的人為我去辦，方曦作為自梁回來的歸正官員，回來短短三年內與任何黨派都沒有深切的交集，他之前的平步青云都是楊翊的作保，所以他若想在齊朝的仕途走的穩當，他只能靠我。而我，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適的人，也只能是他。

　　我從懷里掏出那包茶葉遞給他，“這包茶葉是劉貴妃前天送給朕小妹的，朕在小妹那里喝茶后過小路摔了湖。”

　　方曦收下茶葉道：“陛下恐怕關注并非只有宮圍之事，可否給個指引呢？”

　　我狀似無意道：“劉貴妃的父親劉鵬元將軍駐守一方，大權在握，實是我齊朝之福啊。”

　　我在心里冷笑，當初梁軍來攻汴京時，多虧劉鵬元跑得快，梁軍一路才走得這么順當，結果等到齊君跑出河南的時候，劉鵬元才舉著護駕的名號過來迎接，這么一操作直接成了護國將軍，順帶還捎了個女兒來做楊翊的妃子。

　　方曦眼底泛著茶葉的翠綠，那綠色好似泛著冷意，“我齊朝祖制，邊防每三年一輪值，算日子，這段時間，該是劉將軍換防回朝奏稟的日子了。”

　　我心中一喜，沒想到齊朝竟有這樣的慣例，難怪齊朝這么多年來從未出現武將造反的事來，武將的職權很大部分是受到中央管轄的。

　　我接著笑道：“說起來，那日朕掉水的時候，朱貴妃也在不遠處見著了，可真有些丟人了。”

　　方曦眸光看向了我，“朱貴妃出自朱丞相家這樣的書香門第，知書達禮，想必與陛下相處也是恩愛甚篤。”

　　我嘆了口氣，“朱丞相年事已高，這幾年維穩國家著實太過辛勞，朕也不知該如何讓他輕松些。”

　　方曦垂眸道：“如今朝堂上刑，禮部尚書等與數十名官員都是朱丞相的門生，最主要的，還是朱丞相的長子朱修文又是手握重兵，朝中大局還是需要朱丞相來維穩。”

　　朱修文？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朱修文當年打仗也偽鄭都打不過，一路潰敗，后來方曦就是借著朱修文這個口子，一舉干掉朱家的。

　　我等不及偽鄭攻打齊國的時候了，我要提前找個機會。

　　我接口道：“說起來，朱丞相很看重方卿你呢，這次遣梁使臣就是他帶頭極力推薦你的。”

　　遣梁使臣，表面上說得好聽，實際上去梁國這一趟就是九死一生，無論心計智謀膽略，但凡缺一，這人可能就回不來了，朱梓推薦方曦這一出，明眼人想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方曦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那陛下的意思呢？”

　　“那自然是不成了。”我笑了笑，“朕還有諸事要倚仗方卿，方卿大才，只任樞密未免可惜，能人就該身兼數職才對。”

　　“那么，陛下認為臣還能任何職？”方曦平靜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笑道：“我看刑部就不錯。”

　　方曦朝我跪下，目光灼灼地盯著我道：“謝陛下看重，臣定竭盡所能為陛下排憂解難。”

　　從方府出來，感覺自己終于能放松下一口氣，桃葉問道：“公子，現在就上車回府嗎？”

　　我搖頭，笑著問道：“桃葉，你知道街上哪里的小吃不錯嗎，我有些餓了。”

　　桃葉有些吃驚，我忙問道：“怎么了？”

　　桃葉勉強笑道：“只是公子您以往并不愛這些小民吃食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現在想多嘗嘗口味。”

　　除此之外，還有個原因是我真的餓，古代人不吃晚飯，這兩天苦死我了，趁機會干脆就在大街上給自己買點夜宵。

　　臨安小吃大多不合我胃口，但最終我還是買到了蟹黃湯包，這很不錯，另外，我竟然看到了胡辣湯。

　　桃葉說道：“這家店的老板是汴京來的，做的胡辣湯很有名。”

　　我想起季鋮少年在汴京時很愛吃胡辣湯，只是后來離開汴京后便沒再吃了，于是我朝老板道：“老板，兩份胡辣湯打包，我把碗一起買下來。”

　　“不不不，還是三份吧。”萬一不夠呢，“還是四份吧！”

　　桃葉在一旁一愣一愣的，卻又沒敢說話。

　　然后我又買了個食盒，將胡辣湯和蟹黃湯包一起裝好，桃葉正要從我手中接過，我避開道：“我自己提就好。”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親手提著這食盒，會有一種別樣的愉悅滋味，能借此感受到思念的重量。

　　馬車上，桃葉躊躇著，表情不太自在，我笑道：“你怎么了？”

　　桃葉琢磨了一會兒，還是誠實回道：“陛下，您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的心一瞬間就提溜到了嗓子眼，桃葉怯生生地望了我一眼，繼續道：“您現在好像每天心情都很好，比以前愛笑了。”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只能笑著問道：“那你覺得朕現在和以前，哪個更好點？”

　　桃葉毫無猶豫，“當然是現在好！”

　　我又笑了。

　　桃葉問道：“陛下，那現在…您掉水的事全權都交給方樞密查嗎？”

　　我想了想，低聲道：“桃葉，方樞密來查人的時候，你就跟著一起，就說是我讓你跟著他一起的，他若是要辦人，你讓他盡管辦，但是…他若是真要查清楚什么動機緣由的話…”

　　我望著桃葉的目光不言而喻，她點點頭，“明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