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者，運也。

　　往常來講，落三是不相信這一套江湖騙子的說辭的，然而此刻他卻覺得，能落得如此境地，仿佛真的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在操縱著一切。

　　最初的開端全是因為一個餅。

　　落三是個賊，不過時常也會兼職叫花子，人販子，幫閑，如果有需要還會去幫人家哭哭喪——當然，這個伙計已經很久沒做過了，在這個世道，今天你花錢雇別人哭喪，明天就被人盯上埋進了棺材。

　　好死不如賴活著，總而言之，只要能吃得起飯，落三就死乞白賴地粘在地上一天，堅決不讓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進扔那些路邊野狗的肚子。

　　落三今年正好四十有四，這不算個好歲數，他打不過街上那些二十多歲的小毛賊，只能靠著這幾年來積攢的經驗挨餓度日，他一臉的皮包骨，兩眼突出，與街上其它難民沒什么兩樣。然而他唯一突出的便是眉毛特別的長，又黑又濃，仿佛兩條蚯蚓盤踞其上，換上一身合適的衣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思。

　　據一個算命的白胡子說，這兩條眉毛能讓他活到九十歲。而現在時間還不到一半，落三就覺得閻王爺早已備好了油鍋請等著他做客嘞。

　　今天是個難得的艷陽天，沒接到伙計的落三坐在富順酒樓的門簾下，摸著癟癟的肚子，瞇著眼打量著來往的難民。

　　前不久郂國和勐國的一場戰爭前者死了不少人，街上的氣氛也變得蕭瑟而肅殺，經常能看到全副武裝的兵卒把過路的人拉去充當壯丁，這一充，運氣好的動輒缺胳膊少腿，運氣差點的，直接就死在了戰場上。

　　肚子一餓就容易胡思亂想，突然，一片陰影籠罩在他的頭頂，落三抬頭一看，竟是個身形瘦弱的年輕人，頭發亂蓬蓬的，身上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粗布短打，露出來的皮膚上帶著不少深淺不一的傷口。

　　兩人都沒說話，彼此都帶著警惕的眼神打量著對方，本是對方先找來的，有事也應該是他先開口，然而年輕人一直看著他，眼神深不見底，好像一只正在算計著什么的狐貍。沒法子，落三清了清嗓子：

　　“新來的？”

　　“落無咎，你想活嗎。”年輕人沒有自我介紹，也沒接話，平平淡淡的開場白卻讓落三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直沖腦門。

　　“你，你說什么呢，這沒什么落無咎，你認錯人了。”

　　年輕人也不顧他的否認，繼續接了下去：“你本是勐國人，璽光條約前最后一場戰斗的幸存者，怕極了戰爭，不敢承認自己還活著，拋棄了家里的妻子和老母，在邊境流落到今天——看樣子混得還不錯。”

　　“你怎么知道的？”落三逐漸鎮定下來，在心里快速回憶著自己都告訴過誰，活著的還剩幾個。

　　“不用想了，是胡毅告訴我的。”

　　“胡大哥？”落三回憶起那個還算得上朋友的男人，兩條長長的眉毛扭成了一團：“他叫你來干什么？”

　　“他死了。”陳褚垂下頭，臉上平靜得看不到任何情緒。

　　半月前的戰爭異常慘烈，陳褚所在的方陣在接觸到敵人后立刻短兵相接，雙方都殺紅了眼，挖眼，抱腿，用牙咬，用手撓，不顧任何招式手段，只想置對方于死地。鮮血噴在臉上糊得人睜不開眼，殺喊聲蓋過了臨死前的慘叫。踩著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的戰友，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有“活下去”這一個念頭支撐著土地上的每個人繼續機械地劈砍。柴刀刀刃幾下就卷了邊，胡毅始終遵守著他的承諾在亂刀之中盡力掩護著陳褚，然而即便是這樣，兩人依舊傷痕累累。多日來的營養不良和深思憂慮讓陳褚在戰斗剛剛開始不久體力便已耗盡。他們手中的兵器換了又換，最終拿在她手里的是一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長矛。

　　長矛穿透了一個準備偷襲胡毅的男人，又將血跡斑斑的矛頭對準剩下準備圍過來的勐國軍隊。陳褚與胡毅背靠著背，氣喘吁吁，宛如瀕死的餓狼，在絕望中坐著困獸之斗。

　　突然，金甲將軍一勒韁繩，胯下坐騎頓時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飛快沖向陣前。與此同時，敵方的大將也提刀立于馬上，對面前的人間地獄無動于衷，仿佛有預感一般冷冷地望向了這邊。

　　“殺！”

　　敵方大將厲聲短喝，金甲將軍停也未停，帶著眼里的魚死網破揮刀而上，薄薄的刀刃閃著寒光，卻只映出對面男人若有若無的冷笑。

　　一抹暗銀色自身后瞬間穿過煙塵彌漫的人群，直逼金甲將軍的后心！

　　后者反應極快，卻也快不過這根早有預謀的淬毒冷箭，他猛地回身，雖避開了要害，毒箭卻仍在手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不過瞬息就變得漆黑，足以可見這上面的毒性多么猛烈。

　　留給金甲將軍的時間不多了，他一咬牙，當機立斷，抽刀砍向了自己的手臂。

　　鮮血四濺！

　　城上的主帥見自己的愛將受了重傷，士氣大減，忙下令吹響撤退的號角。殺紅了眼的士兵們瘋狂向身后的城門跑去，期間又不知踩死踩傷了多少同伴，但這些并不能阻止他們的步伐，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假如被關在城門外一定會被乘勝追擊的敵人殺個精光。

　　陳褚與胡毅本被圍在中央，胡毅的腿上中了刀傷，殺出重圍又耽擱了些時間，便被落在了隊伍的后面。

　　金甲將軍策馬進城，城門緩緩落下，他們卻始終無法跨越面前的人群，眼見就要死在外面，胡毅突然腳步一頓。

　　這一頓卻是要了人命，陳褚本拽著他胳膊的手被后面的人一把擠開，傷了腿的胡毅被落在了人群的最后。

　　“去找落無咎！”胡毅沖她比著口型：“落！無！咎！”

　　陳褚拼命向后轉身，卻被人流裹挾著沖進了城門。城門在她的身后重重落下，胡毅的最后一句話順著風聲傳進了她的耳朵：“保護好自己！我會從俘虜營里找機會逃跑的！”

　　城墻上，元帥俯視著下面還未逃回來的士兵，面色嚴峻地揮了揮手。

　　萬箭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