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民訂婚以后,在陳芳琴家住了幾天,他經常跟芳琴的家人交流談心,有時跟她父親和芳琴哥哥姐夫打打字牌,有時跟陳芳琴外出游玩。他們漫步在小河邊,穿行在油菜花的田野上,山間留下倆人追逐的腳步,柳樹下留下他們的身影。在盛開桃花的樹下,陳芳琴摟著真民,用手機拍著倆人的合影,她摘幾朵桃花插在自己的頭發上,擺著各種姿勢,叫真民給她拍照。有時她叫真民開著摩托車載著她在鄉間馬路上鎮上街道上兜著風,她緊摟著真民腰,頭依靠在真民的背上,微閉著眼睛,仿佛沉醉愛情的甜蜜中,她脖頸上紅色的絲巾隨風飄揚著……
過了正月十五日元宵節,真民打算修一條通往磚廠的路,他領著劉珍國、兩個堂叔等七個人來到鎮上,住進他租的四間屋里,開工這日真民又招了幾個黃嶺村的人。
鎮里一些閑人、過路客走到修路的工地,問這問那,許多人都夸贊真民很能干,年紀青青就有錢辦廠當老板。鎮里搞建筑的老板找到真民,要他把廠房包給他們做,毛坪沖開貨車“李老四”幾個人找到真民,說以后拉材料一定一定要叫他們的車拉,口氣顯得有點強硬。沒幾天小鎮上人幾乎都認識真民,他走到街上,許多人叫老板叫得親甜,有些人還給他敬煙,請他照顧他們的生意,求他招他們去磚廠做工。
這日,劉先華擔著一擔泥倒在土坑里,抬起頭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漢走過來,他嘻笑地招呼道:“百畝大丘,你怎么找到這里來啦?”
有幾個人聽了百畝大丘這個怪名,不由得笑起來,因為以前鄉里老習俗稱生個兒子叫著添了一百畝大丘,象征著增加田地增加財產。
百畝大丘說:“我是來找少老板的,想到他這里來做事!”
在挖泥的真民直起腰說:“你這把年紀應該在屋里好好享福,怎么還跑到外面來找工!”
百畝大丘說:“福字前世跟我沒結緣!少老板,你莫看我六十八歲啦,老了一副年紀,不是拉天發海,我一擔能擔兩百多斤,比你們后生沒有差,不信我可以跟你比試比試!少老板開始一兩天試工我不要你的工錢,一日三餐讓我吃飽,以后你多少給一點就行。”
真民覺得老頭有些可憐,要他留下來做,說工錢不會少他的。他歡喜從真民手里拿過鋤頭,一口氣把土坡上泥土挖下來一大堆。真民從屋里拿來一根扁擔,百畝大丘從他手里拿過扁擔,說道:“你當老板人怎么能做擔擔子的重活,讓我來!我最喜歡擔擔子啦!”
劉先發給他上泥,他叫他上滿些,再上滿些,他彎腰去擔扁擔嘣咚一聲,斷成兩截。真民叫他少擔一點,他說擔輕就象擔空藍子一樣,一點都不舒服,他找來一根柞樹扁擔,擔起兩箢箕泥土飛快走下坡,很快又回來了,幾個擔土人見老頭擔那么滿,有點不好意思,跟著擔滿一些。
吃完晌飯,眾人坐在屋里拉扯著話,談著女人,有人問百畝大丘一生睡過幾個女人?還有人說他臉面生得端正,年青時一定是個英俊的后生,怎么不找一個老婆做伴,要打一輩子單身。
百畝大丘說:“誰說我打了一輩子單身?我二十多歲時也象少老板一樣一表人オ,蠻討姑娘喜歡的,一個頂好看劉妹子跟我過了兩年日子,后來她嫌我掙不了大錢,跟別人走了。四十一歲那年我又走了桃花運,討回來一個考上大學的妹子。”
眾人說他拉天發海吹牛皮,劉珍國挖苦說:“你這個老鬼,莫在這里編故事討人喜歡啦!”
“你們不信,可以到我斗坡村去問村里人,那是二十六年前,那妹子是祁東歸陽鎮的,叫張蘭麗,人生得也不錯,考上長沙一所大學,可是屋里沒錢供她讀書,也許為這事想壞了腦子,四處亂走。那年冬天,我記得是十月二十二那日,她走到我呢村里來,村里人勸我把她帶回屋里睡,我煮了一碗蛋給她吃,叫她給我做老婆,她望著我嘻嘻地笑,點了頭,夜里我就把她睡了。
第二天起來她哭著罵我說:我原以為你是個好人才跟你回來,那知道你的心卻這么毒!太可惡啦!不但欺負我壓我,還把我身子弄出血,弄得我痛死啦!一點人性都沒有!”
“嘿嘿……”屋里人都笑起來,有人說他走狗屎運,竟然搞到一個黃花妹子。
百畝大丘說:“她早飯不肯吃,收拾幾件衣物往外走,我拉住她,說不是我心毒欺負她,這是兩口子應該做的事!她說我不但心毒還懶得要死!”
“嘿嘿……哈哈……”眾人又一陣大笑。
她罵我心毒死命不肯回來。后來她慢慢順了我,有時還主動要做那事。那時我余了七千多塊錢,那時錢也值錢,最少值現在五六萬,我又借了親戚四千塊錢,帶他去長沙、BJ的大醫院治病,我老婆的病好轉了蠻多。
第二年春天,她爹娘不知怎么找的竟然找到我屋里來了,說要接她回去住一段時間,留給我一個地址。蘭麗去了幾個月沒回來,我就按他們留下的地名到祁東過水坪那一帶找了好幾天,他們留的是假地名,哪里找得到,人財兩空,氣得我病了好些天。大概過了半年,我蘭麗一個人突然回來了,她說她爹娘嫌我年紀大,屋里條件差,要她嫁給一個有錢的人,她舍不得我,說我是個蠻好的人,幫她治病,是她的恩人,比她爹娘還好,要和我過一輩子。”
李賴子說:“你真是走了狗屎運了,碰到這么好心妹子!”
百畝大丘接著說:“我蘭麗讀了一肚子書,愛講究,屋里屋外收拾得蠻干凈,我爹娘死得早,只讀了幾冊書,籮筐大的字認不得幾個,夜里沒事,她經常讀書給我聽,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村里的干部都佩服。為了早點還清債,我開了幾座荒山,種了花生、黃豆,她天天煮好飯送到山里來,幫我挖土。她有時也愛發脾氣,我怕她發病,大事小事都讓她幾分。
第二年我蘭麗肚子有了動靜,我這個老單身漢快作爹老子啦!喜得我幾夜沒睡好。我不準她再上山去做事,我殺雞買肉給她吃,她總是留著壓著要我吃,說我舍不得吃瘦得象個干筋猴子,不吃她還大發脾氣。她總是勸我不要總是買好的給她吃,早點把債還清。有時我看她缺營養,臉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就買一些肉給她補補,她就會大發脾氣,說道:“耗子還知道留隔夜糧,你還欠著債,你也不為以后日子想想……”
我記得那年大寒節氣后第二天,我老婆要生啦!我叫來嬸娘,請來村里接生婆,我蘭麗在地上、床上哭爹喊娘叫了兩天兩夜,她胯里細伢子都能看見腦殼了,可就是擠不出來,我心里別提有多難受呀!我知道平日里好吃東西都讓給我吃了,她沒吃多少營養,跟本沒氣力把細孩子擠出來。接生婆要我煮幾個雞蛋給她吃了增加力氣,可還是沒用,我嬸娘要我趕快送醫院,我那時欠了五、六千塊錢賬,沒人再肯借錢給我。
又挨了一夜,我蘭麗還是沒有氣力把細孩子擠下來,我只好把倉里和田里稻谷抵押給別人,借了八百塊錢。那時我村里沒通馬路,我請人扎轎子,已經快扎好了,我嬸娘過來抹著淚說蘭麗好像沒出氣啦!我跑進里屋時看見我蘭麗直直地躺在床上沒動,床上流了一堆血,我拿被子包著她,求屋里人把她抬到轎子上。屋里人都望著我,沒一個人過來幫忙,有人說人已經死了,我罵她放狗屁,說蘭麗只是痛昏過去啦!我一個人把我蘭麗抱在轎子上,哀求屋里人幫我抬轎子,許諾給他們一個大紅包,后來我跪下去苦苦地哀求他們,可大家都站著沒動,手都不停在抹眼淚!我看見蘭麗臉寡白寡白的,去摸她腳手象冰凌子一樣又冷又硬,我拼命的喊啊!使勁的推呀!眼淚水哪里還忍得住呀……如果那時我沒有欠別人的賬,有錢買兩副棺材,有錢讓人家埋我兩個人,我會一頭碰死在墻上!跟我蘭麗一起去死,一起埋在一個坑里呀……!”他哽咽說不下去,眼眶淚水在不停竄動。
屋里一下靜下來,真民低頭半晌說不出話來,劉先發幾個人眼眶有些濕潤。
過了一會兒,百畝大丘嘆了一ロ氣說:“我死鬼老婆離我二十六年啦!后來雖然有幾個女人對我有意思,但我覺得她們都不是真心的。我經常想起我蘭麗對我的好,心里就覺得很幸福,雖然單身這么多年也覺得沒有白活,日子過得也不孤單。我第一個老婆人生得蠻不錯,也很聰明,可良心卻壞透了。我蘭麗雖然有時腦殼不正常,可心底最里面是最有情有義的,要是她沒死,生下細孩子該成家了!如今我也享福啦!當爺爺啦!可惜!可惜呀……!”
他給眾人遞著煙,語氣顯得有些輕松地說道“這些年我早還清債,給我蘭麗修了墳立了碑,給我自己買了碑,還余了一些錢,有時真想抿幾口苦酒(農藥)去那邊跟我蘭麗一起過日子,可我又覺得我存的錢不夠多,不能讓我侄兒體面為我辦一場熱鬧的喪事,不能體面去那邊,會被兩邊人都看不起,再說這邊世界變化太快太大,看得人眼花,我還想多看幾年,讓她再等幾年吧!到時到了那邊也有話跟她說這邊世界的新鮮事,如果有一天我病得不行時,我會抿幾口“苦酒”去那邊跟我蘭麗去團圓,又能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啦!”他臉上露出幾分快樂的笑容。
下午散了工,真民走路去庵子沖,天邊太陽沉入遠山云霧里,一片片白云染成紅色,山嶺、小河、屋場、油菜田被晚霞映得一片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