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眸光冷了冷,一瞬間又柔下來,“平時你替我多看著點就是,別攔著她,也別告訴她我知道了。你的花依舊每日送來,我不去博聞館的時候會找借口出門,晚上回來之后,我會把花處理掉。既然這東西對女子不好,你也不要多碰。”
“還有,飲冰居里的人,除了我之外,一個都不要信。如果聽到她們說了什么,不要搭話,找機會來告訴我。你如今已是二等丫鬟,可以進我的房間,等再過一段時間,我找機會讓你做一等丫鬟,到時候就由你跟著我出門,知道了嗎?”
九月細細囑咐,竟有幾分像姐姐對妹妹一般——錦樓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連連暗罵自己僭越,面上神色越發恭敬起來,“奴婢記住了,定不負郡主所托。”
一開始朱嬤嬤來找她時,她就察覺到了王妃和郡主恐怕并不像外面傳的那么關系好這件事,而郡主剛才叫她不要信飲冰居里其他人的話,更是直接印證了她的猜測。
可是王妃和郡主不是親生母女嗎?怎么會有親生母親監視女兒,收買女兒院里的下人這種事呢?若說是王妃控制欲強也能說得過去,可錦亭接到的分明是害郡主的命令。
好端端的,王妃為什么要害郡主?還是用麝香這么卑劣的手段。而且,看郡主的樣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母親要害自己,但她卻不難過也不傷心。難道,是因為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回,她已經對王妃失望了嗎?
錦樓覺得自己好像觸到了什么王府密辛,連忙停下跑得沒邊的思緒,重新冷靜下來。
“好,你下去吧。”九月對她的不問很滿意。
錦樓剛要行禮退下,一低頭看見了滿地碎瓷,不由飽含歉意地笑了,“郡主,奴婢將這些收拾了再走吧。”
九月也笑了,點頭道,“你小心手。”
錦樓很快就收拾好了碎瓷片,用手帕裝著,準備出門丟了。她前腳剛走,被支去庫房的金風后腳就急匆匆地回來了,手里抱著兩個不大不小的白瓷瓶,身后還跟了兩個小丫鬟,亦是一手一個瓷瓶。
“郡主,奴婢回來了,這么多瓷瓶可夠了?”金風氣喘吁吁地問。
九月扶額,叫她多拿幾個,也不必拿這么多吧?她房間哪里放得下六個大瓷瓶?
“夠了夠了,你們把瓷瓶放地上就可以了。”她指揮跟著金風前來的兩個丫鬟,看她們小心翼翼放下瓷瓶,便道,“好,你們下去吧。金風,你跑一趟也累了,去喝口水休息休息吧。我叫桂枝和清光來伺候就是。”
金風擺放瓷瓶的動作一滯,“是,郡主。”她不情不愿地低著頭轉身朝外走,不想卻與人撞了個滿懷,心里的煩躁瞬間轉化為怒意,“誰啊!走路沒長眼嗎!”
“金風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走得太急了。”冒冒失失闖進來的小丫鬟連忙道歉,九月看了一眼,似乎是二等丫鬟里的知秋。這可巧了,她正嫌沒有借口讓錦樓升等,這不,借口來了。
“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樣子,說吧,何事?”
知秋連忙走到她面前,“回郡主的話,過幾日是沐王府小郡主及笄的日子,沐王府遞了帖子過來,王妃遣人來問郡主去不去。”
沐王府小郡主?
眼前浮現出一張嬌俏的少女面龐,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而這些,即將在這場及笄宴后盡數毀去。
九月默了默,道,“你去回稟母妃,就說我答應了。”
“是,郡主。”知秋得了令就和金風一起離開了,但九月并未叫其他人進來伺候,而是看著地上發愣。
南陳有四大王府,分別是敬王府,沐王府,平王府和康王府。前兩個是異姓王,各掌十萬兵權。后兩個是皇族,是她父皇的四叔和六叔。
如今這位沐王爺名諱沐樊,與皇室或者說她父皇的關系十分不錯,據說時常進宮聊天。如果一切都在正軌的話,敬王府謀反時,沐王府會成為皇室的護衛者,虞氏的天下便沒那么容易被奪。
可事情,就是從這場及笄禮開始失控的。
她記得很清楚。前世,沐王府這位晚寧郡主,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被幾乎所有賓客看見與自己的表哥許成賢睡在一起,清譽全毀。醒來當天,接受不了此事的她就用一把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得知噩耗的沐王妃許心兒當場嘔了血,一昏就是兩天。沐王世子沐章為母親和妹妹不平,找上許成賢算賬,卻失手打死了人。陳都百姓不知其中內情,又加上有人故意挑唆,于是群情激憤,紛紛要求他為許成賢償命,皇上有心相救,可又身不由己,最后只能聽任刑部判了死刑。
可憐沐王和王妃,一生僅有兩子一女,卻因此事失掉其二,剩下的二公子沐州還是個斷袖,幾乎等于絕后。于是,由側室扶正的沐老王妃就用這個理由,逼王爺將爵位讓給她的兒子。
那時候又怎么可能有人想到,十年之后,這位新的沐王爺和他的十萬兵權,將會成為敬王府謀反的兩大助力之一呢?
九月閉了閉眼。
她曾經一度以為這件事情只是單純的沐王府內斗而已,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在獄中,聽見燕鳴華親口承認,沐晚寧的事是謝氏與沐老王妃合謀做的。她們指使丫鬟潑濕沐晚寧的裙子,讓她不得不離開去換衣服,而那個換衣服的房間里點了摻著藥的香,等許成賢到的時候,她早已神志模糊,無力反抗。
整個計劃中,沐老王妃負責安排丫鬟,謝氏則出了一種藥。藥的名字叫做勝卻人間,與她丫鬟的名字一樣,都出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這句詞。
呵……勝卻人間么?
她睜開眼睛,眸中殺意驟現,一閃即逝。
你們做夢。
……
四月十八,沐晚寧笄禮當日。
從馬車上走下來,站到沐王府門口時,九月頗有些恍惚。眼前繁華熱鬧的景象漸漸與前世沐晚寧和沐章相繼出事后的門庭冷落重合,讓她生出種時空錯亂的迷幻感,一時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所幸,在謝氏發現不對前,青若的聲音打斷了九月的思緒,“我是敬王妃娘娘的侍女,這是我們王府的帖子,還請過目。”
門房的小廝看過帖子,確認禮單后,十分恭敬地請她們入府。
九月跟在謝氏和燕鳴華身后,第三個踏上代步的馬車。等三人的侍女也上車時,她已經收起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重新變回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女模樣。
馬車很快便穿過半個沐王府到了女賓所在的小花園。這處花園布置的錯落有致,花朵的顏色搭配亦是賞心悅目,在陳都十分有名,據說來過的人都念念不忘贊不絕口。九月粗略掃了一圈,也覺心曠神怡,十分喜歡。
“毓秀姐姐,你們終于來了,可教我好等。”沐王妃許心兒看到她們,熱情地迎了上來,身后還跟著有些不好意思的沐晚寧。
九月低著頭,嘴角泛起一絲嘲意。
沐王妃把謝氏當姐妹,如此親昵地喚她名字,謝氏卻串通沐老王妃,一心想著把她夫君從爵位上趕下去,連那種下三濫的手段都用得出來。一如前世不知真相的她,滿心把謝氏當母親,把敬王府當家,最后卻被狠狠捅了一刀……她這樣想著,看向沐王妃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同病相憐。
沐王妃對九月的異樣渾然不覺,其時她正笑著伸手,把沐晚寧拉到身前,為她挨個介紹,“來,晚寧,這是你毓秀姨,鳴華姐姐,池魚妹妹。”
“晚寧見過毓秀姨,鳴華姐姐,池魚妹妹。”沐晚寧雖然害羞,但骨子里的修養在那,聞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給三人見了禮。
“好孩子,”謝氏滿臉笑意,褪下手腕上的玉鐲,親自戴到沐晚寧腕間,嘴上道,“晚寧丫頭喚我一聲姨,我也不能失了禮數,這個鐲子就送給你做見面禮吧。”
那玉鐲水頭極好,玉白底上一絲雜色也無,戴在腕間微微生涼,十分舒適,惹得沐晚寧愛不釋手,“謝謝毓秀姨!”她的笑聲宛如銀鈴,脆生生響起,滿是少女的活潑與天真,極好聽。
謝氏就道,“晚寧丫頭喜歡就好。”說完,她也推了推燕鳴華和九月,“都過來,給你們許姨和晚寧見禮。”
兩人便上前一步,各自見了禮。
“鳴華丫頭我見過,池魚丫頭卻是第一次見。”沐王妃笑著看向九月,抬手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支簪子,比著插進了九月發間,“我這支雀簪恰好與你今日的衣裙同色,便作見面禮吧。”
“多謝任姨。”九月笑著一禮,心里卻已翻起驚濤。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沐王妃送給自己的紫玉雀簪,乃是她與沐王爺成婚之時,宮里賞下來的東西。可前世她來沐王府時,沐王妃送給她的見面禮不是這支簪子,而是與謝氏相同的玉鐲,她當時沒掩飾住嫌棄的神情,還惹得沐王妃很是不悅。
“這簪子不是御賜之物么?妹妹也舍得送給池魚丫頭?”謝氏也認了出來,情緒莫測地問。
沐王妃擺擺手,不以為意道,“你家這小丫頭生得可愛,水靈靈的,我喜歡得緊。不過一支簪子罷了,都是身外之物,沒什么舍不得的。”
九月一愣,立時明白了差異產生的原因。
前世的今天,她正在跟燕鳴華鬧別扭,來赴宴時也是一副不高興的神情,沐王妃自然不會喜歡她,見面禮送得尋常也沒什么奇怪。但今生,知道一切的她天生就對沐王妃有好感,大約是沐王妃感覺到了她的親近,才會送她這支簪子吧。
“我自小就慣著這丫頭,如今你也喜歡,我看呀,她的尾巴很快就要翹到天上去了!”謝氏在九月的頭上輕輕敲了一記,眸中陰鷙一閃而過,無人察覺。
九月心里抵觸,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撒嬌,“母妃做什么打我,疼!”
沐王妃卻笑得開懷,“女兒家自然是要嬌養的,”她揉了揉沐晚寧的頭,眼神里盡是寵愛,“我對我們家晚寧,不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么?”
“許姨,鳴華有些餓了,不知……”燕鳴華原本就對九月收到了紫玉簪不滿,又聽沐王妃一而再地說謝氏嬌寵九月,不由得心生嫉妒,出言轉移話題。
“你看我,說起話來便忘了時辰。”沐王妃歉意一笑,“晚寧,帶你鳴華姐姐和池魚妹妹去那邊的亭子吧,那里有準備好的茶點。離開宴還有段時間,你們先墊墊肚子也好。”
“是,娘親。”沐晚寧應下,轉頭就抱上了九月的胳膊,笑瞇瞇地開口,“走吧,我帶你們去,我家的茶點可好吃了,你們一定會喜歡的。”
九月有些不太適應,但到底沒有推開沐晚寧。向謝氏和沐王妃告退后,她和燕鳴華便跟著沐晚寧往亭子那邊走。
“池魚!”三人還未走進涼亭,衛綺齡的呼喚就傳到了九月耳朵里。
九月應聲看去,只見紅衣少女神色飛揚,提著裙子,幾步便跑到她面前,“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說完又看到旁邊抱著九月胳膊不撒手的沐晚寧,登時起了逗弄的心思,“小晚寧,這個妹妹呢,是我看上的人,所以你不可以抱她的手哦。”
她說得振振有詞,還真把沐晚寧唬住了,“啊?為什么啊?”
“你別理她,她逗你玩的。”九月哭笑不得,一邊抽手一邊解釋。
“綺齡姐姐就知道欺負我,太壞了,晚寧不喜歡你了,哼!”抱怨完,沐晚寧似乎還想說什么,卻見沐王府的侍女匆匆趕來,說是時辰快到了,要她去準備笄禮。
九月心里一緊,本想開口詢問是否能跟著去,可話還未出口,就聽沐晚寧自己說,“你們先在這里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這樣說,九月也不好開口要求一起去,只能答應下來,“好,那你快點回來。”
“嗯嗯,”沐晚寧連連點頭,“我會的。”
看她走遠,九月也隨衛綺齡一起往涼亭那邊去。
“對了池魚,燕鳴華呢?”衛綺齡像是才注意到方才來的人里還有個燕鳴華。
九月心知她是故意無視燕鳴華的,不由失笑,“我們方才理都沒理她,她當然是自己找相熟的人說話去了。”說完,她往涼亭里看去,果然看見燕鳴華和虞安寧還有另一個不認識的粉衣少女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