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平電子廠保衛室,穿著工作服的茂森獨自在室內微弱的白熾燈光下,重新拿出了自己那本已經被翻得幾乎要掉線的《論語》。
這本《論語》是林儒丘老師當初送給自己的,但是奇怪的是只有一半,各頁是通過棉線合并一本的。
據說清朝時林老師的爺爺便開始在上面用毛筆作批注了,發黃的書面在拿到手上時便已經舊痕滿滿。
不忍心將書繼續受到損壞的茂森很早之前便開始將這本書的所有原文及注釋抄在了另外一本筆記本上。
茂才雖然高中就已經輟學不讀了,卻寫得一手好字,與其說是抄書,不如說是復刻一版,甚至依然保持著原先從右左的書寫順序。
每次抄書的時候是茂森最安靜的時刻,他覺得沉浸在經典之中仿佛是自己接受著心靈上的洗滌。
每每抄寫,自己對文中的含義也會有著更深一層的了解。
如今已經快到年末,四處寒風,茂森花了很多時間才把保安室各種漏風的間隙用舊報紙補上。
他身上早已穿上了參英在懷孕期間給自己織的厚厚的羊毛衣,此刻又想到自己乖巧可愛的小懷文的樣子,便馬上感覺到作為一名父親的偉大和驕傲。
第二天早上茂森在廠子里掃地剛好碰到神色緊張的肖連雨。
“茂森,我舅舅回來了,現在就在辦公室吶。”
林茂森的情緒因為時間沖淡了許多,如今聽到何老板自己回來了,便馬上點燃了自己身上的怒火,把手里的掃把往地上使勁摔了下去,誰人都拉不住地一般沖進了何老板的辦公室。
肖連雨在旁邊害怕地直跺腳,生怕茂森會因為沖動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都說了你們進來要學會敲門!有沒有讀過書啊。”
何老板看見茂森直接沖進來也表現得非常惱火。
“你為什么要開除陳老伯?你既然嫌棄他年紀大當初就別把他招進來。”
“茂森不然算了吧,等會我舅舅一生氣把你開除了。”旁邊的肖連雨輕輕拉了下茂森的衣服。
何老板聽到這句話之后笑了笑,“我說你小子這么生氣,原來是因為這件事啊。”
“我希望何老板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我寧可出去再找工作也不會給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小人打工!”說完茂森脫下了自己的保安服扔到了老板的桌上。
何老板拍案而起,“好!年輕人有志氣!陳老師果然沒有看錯你。”
肖連雨馬上追問道:“陳老師?難道舅舅你以前也是陳老伯的學生?”
茂森也漸漸松開了手中緊握的拳頭。
“我說你們年輕人就沉不住氣,我看起來這么溫文爾雅怎么會去故意欺負一個老大爺呢?你看,我打了一早上的啫喱水才弄好的頭發都氣得弄亂了。”
何老板對著旁邊的鏡子擺弄了下自己似乎因為動作太大而輕微散型的頭發,然后又背著手仰著頭對著前面兩個年輕人嚴肅地說道:
“咳咳,挺清楚了,我是陳老師在巖平縣一中教的第一屆學生,也是當時班里的班長。”
當何老板說出自己的班長身份時好像比如今這個廠長還要更威風,這時他遺憾不是在吹著風的室外,否則自己的衣服一被吹起來,形象肯定會表現得更加高大。
想到這一幕場景的何老板在自己油光滿面的臉上慢慢出現了笑容。
何老板把眼珠子轉過來發現前面的兩人居然沒有任何反應,甚至肖連雨已經搬了條凳子坐下了,這讓他感到有些想擦擦汗的尷尬。
肖連雨一臉正經地問道:“舅舅你就別賣關子了,趕緊和我們說說陳老伯的事情吧。”
“好,茂森你也坐下,今天我就正式和你們講講伏平電子公司保安隊大隊長陳老伯的事跡。”
“舅舅你就別這么多形容詞啦,趕快說吧。”肖連雨表現似乎比剛才的茂森還要煩躁,倒是茂森靜靜地拿了條凳子坐下了。
“幾年前我來到黃臺拜訪陳老師,和他說了自己想開辦這個公司的事情,很快便得到了他的支持。而且他拿出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全部投到了我這里,不過他不是以自己的名義投的,而是以‘巖平讀書會’的名義投的。”
“巖平讀書會是什么組織,我倆可從來沒聽說過。”
“辦讀書會是陳老師上課的時候經常提到的愿望,所以我們大學畢業以后就組織班上的同學共同出資成立了‘巖平讀書會’,我呢,作為班長,自然就是讀書會的理事長了。除了我這個廠,還有很多同學都以讀書會的名義投資了。”
“那讀書會主要是做什么的呢?”
“讀書會經常舉辦一些公眾閱讀的活動,尤其是邀請學生和家長過來,這樣可以激發更多孩子對于學習文化經典的興趣。我后面的‘道清儒雅’就是陳老伯親自給題的字呢。”
“所以舅舅你上個月出差就是去組織讀書會了嗎?”
“還真不是哩,讀書會的資金還有一個用途是給那些貧困學生贈送書籍,其中就包括巖北鄉初中,有各種經典書籍,讓孩子們自己選擇喜歡的書去讀的。”
茂森這時候想到懷亭和懷秀必然也已經收到了這些書,心里暗暗高興著。
肖連雨聽完這些話一臉的佩服,“舅舅,以前吧,凈聽你吹牛說自己是讀書人,沒想到還真有些本事啊。”
何老板立馬拍了下連雨的頭,“怎么跟舅舅說話呢。舅舅我現在好歹也是個飽讀經典的學者,看我這氣勢就知道了。”
肖連雨心里偷笑著,自己舅舅果然是飽讀了,不然肚子怎會這么大。
茂森站起來對何老板認真地拱手作揖,“何老板,我為自己剛才的無理表現感到非常抱歉,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
何老板這時才開始認真起來,挺著個大肚子也向茂森拱手作揖,“茂森,我知道你也是喜歡閱讀經典的人,尤其是儒家著作,我們說看人要‘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我想今天你可能也深深明白了這個道理,尤其是不能通過對人的表象來判斷這個人的實質。”
“這次真受教了,那既然如此,何老板為什么要開除陳老呢?”
兩個人收回自己的行禮,分別坐到了位置上,“陳老一開始堅持要到我這里上班,我怕他年紀大了工作太辛苦一直拒絕,可他還是偏偏要來。我沒辦法只能順著這位大司徒先生的意思,一開始讓他在辦公室坐著看電視他不肯,非要去當保安和清潔工,我也只能按他的意思去了,就是考慮到陳老的年紀這么大了,所以不敢讓他值下半夜的班,剛好我這個廠子業務量小,也就沒事了。”
“所以舅舅才著急把茂森叫過來好開始下半夜的生產嗎?”
“非也,是其他同學都在說我不懂事,陳老這么大年紀了還讓他值夜,電話一個個打過來,所以才和你說我想把陳老開除哩,沒想到造成這么大的誤會。”
茂森松了口氣,他這些天緊張的擔心終于得到了徹底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