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孟郊

　　我夢見通往貢院的大道上鋪了一層細細的白沙，在月光下反襯出藍幽幽的光。我看到許多挎著籃子提著燈籠的人，排著隊伍慢慢向貢院門口走去，腳下發出嚓嚓的聲響。我看到貢院的大門徐徐張開，黑洞洞的，像一只要包吞一切的大口。我看到周圍的人都變成直立著的羊，咩咩叫著走到大口中去。我恐懼得想要逃走，卻被一只不知從什么地方伸出來的手狠狠鉗住。我看到祖父那刀刻斧剁般的臉，漆黑的眼洞中涌出汩汩寒氣。我看到一股黑水正從他嵌入我皮膚的指甲縫中流出來，一點點把我的血液染黑。我醒來時手臂還在隱隱發痛，一絲黑線還在我的血管中蜿蜒游蕩。

　　這樣的夢我做過多次。

　　我曾經叫于秀才，現在叫于大帥或于賊。而我的祖父是皇帝欽點的探花郎。

　　我的童年只有兩樣東西，經書和戒尺。父親早亡，祖父把他全部的精力傾注在我身上，希望我和他一樣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他不能明白，少年俊才、在科舉路上一路順遂的他，怎么會有一個如此頑冥不靈的子孫。他固執的認為我是一塊璞玉，他的戒尺就是剖玉之刀。為此他絕不吝惜戒尺。我記得他的手是黑褐色的，手骨突出，揮起戒尺時手背青筋暴起，刷！我的手心便顯出一道血痕。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一下下豪不遲疑地打下去，直到我手掌開花，完全喪失痛感。祖父的院落正中有一口大缸，里面注滿了墨汁，祖父會讓我把血手伸進去，讓我的血慢慢變成墨色。多年之后，我和我的親隨講起這件往事，他們會咬牙切齒大罵祖父是衣冠禽獸。但我認為，這是祖父執迷不悟以致于走火入魔，也許他覺得墨水染黑血液能讓我這塊頑石開竅，可惜他錯了。

　　我考過幾次，卻最終只是秀才。在最后一次落榜后，我沒有再回祖父身邊。

　　漂泊中，我結識了一個鹽商的兒子。他的見識令我吃驚。他告訴我，不要再執著于科場功名，因為天下即將大亂，綱常解紐，人心崩壞，這個世界將蛻化成只有狼和羊的關系。不想做羊被人吃掉，就要想辦法做狼，最好是群狼之王。我告訴他，我的祖父是讀書人，我也是讀書人，我們都是羊。可他笑著說，我的眼里有一股光，是只有狼才有的光，憑著這股光，我就能在亂世中生存。

　　我隨著他走了許多地方，親眼見證了他的預言變成現實。我看到饑餓的災民變成流民，流民又變成暴民，他們像洪水沖開長堤，像颶風卷起大樹，世界被徹底掃蕩了，變成了狼與羊的簡單世界了。

　　我們成了流民的領袖，我也從羊蛻變為狼。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并不抵觸這個身份，甚至覺得本該如此。我發現造反居然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饑餓能驅使人做任何事，人餓到了極點，只要給他糧，或是任何能吃的東西，他就會為你做出連你自己都害怕的事情來。我們從一個縣打到另一個縣，隊伍越滾越大，破壞力也越來越驚人。我感到自己像一塊巨石從山坡上滾下來，帶著強大的勢能，準備撞碎一切，再把自己毀滅。

　　那個鹽商的兒子后來死了，他得了一種怪病，皮膚上長滿了魚鱗一樣的癬，揭開一片魚鱗，里面鮮血淋漓，深不見底。臨死前他對我說，他沒有看錯人。

　　后來我聽說祖父也死了，他知道我做了亂民的領袖，一把火燒了家宅，跳到那口大缸里淹死了。據說把他搬出來的時候，他全身都像墨一般黑，怎么洗也不能恢復本來的面貌，也就這么下葬了。

　　我以為可以就此忘掉他，可惜我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