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幾天前，在冰河邊，秣禮看到水中九色鹿的倒影，其實是自己，阿弈是為了救她才被羽箭射中的；讓二人在狼群中脫險的也是秣禮自己。因為，九色鹿涅槃重生，會失去二十年的記憶與鹿身，直到二十年后才逐漸恢復鹿身，記起前塵。

　　而每一次涅槃都仿佛一個詛咒，無論她流落何方，最終都會回到這個地方，循著夏宏弈的氣息愛上他的后人，而后，再被其后人傷得體無完膚，慘淡死去。

　　三百年前，秣禮死在阿弈刀下時，那顆承受她神血的枇杷樹便有了前往未來的力量，只要在每個夜晚默念秣禮的名字，便可以來到秣禮涅槃后的世界。夏宏弈就是利用這顆枇杷樹從三百年前來到秣禮身邊，但他不能在不屬于他的世界待太久，一旦待太久就會虛弱無力，渾身透明，慢慢消失。

　　夏宏弈是想打破這個詛咒。但他前前后后跟著她涅槃了十次，無一例外都眼睜睜看著她們愛上他的后人，繼而愛而不得，凄涼死去，難道這一次還是同樣的結果？

　　秣禮扶著幾近透明的阿弈往家趕去。

　　那里早埋伏好人馬等著他們，二人被團團圍住。

　　阿弈說：“你快離開，時辰一到，你會變成九色鹿，他們不會放過你。”

　　“不要，阿弈，我才不要離開你。”她的天真，她的倔強，他從來都是無可奈何。他像三百年前一樣摸摸她的小腦袋，嘆一句：“真是傻小鹿呢。”

　　她滿足地笑笑，卻沒想到下一刻溫柔的手就從身邊毫不猶豫地抽離。不待她反應過來，就聽見他大喊：“看清楚了，這個人才是九色鹿，你們要抓的人是她。”

　　“阿弈？”秣禮不可置信。

　　憤怒，從未體會過的憤怒將她的身體燒得滾燙，金色的光芒充斥夜空，透過阿弈幽深的瞳孔，她看到自己彩色的皮毛和絕望的神情，她慢慢向他走近，無數次的浴火重生和無數回的遍體鱗傷，把她眼中的熱情變成毫無溫度的冷。

　　她終于明白，原來，她于他從來是替代品，孤單的替代品、愧疚的替代品，不管怎樣，永遠都抵不過榮華富貴、自家性命。

　　“阿弈，你告訴我，你的心到底有沒有那么一小會兒是真正停留在我身上的？”

　　“對不起。”他只留下三個字和隱沒在枇杷樹里的背影。

　　——“氣息為引，枇杷為記，等我涅槃重生后，還要來找阿弈。”

　　什么氣息為引，枇杷為記，夏宏弈，我要燒了這顆樹，你我二人永生永世，再不相見。火光明滅，往事如煙。她不敢確定夏宏弈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但最起碼有一句話他說的是真的：“真是只傻小鹿。”

　　可不是嗎？

　　[他們的故事結束于開始之前]

　　講完這個故事，敦煌的天已經黑透了。

　　初秣禮從躺椅里直起身，嘟噥一句：“夏宏栩看過夏宏弈的遺像，這才被嚇壞了？”

　　老板把玩著手中翠綠的石頭，白了初秣禮一眼：“拜托，這不是重點好嗎？”

　　初秣禮捋了一遍故事情節，問道：“故事就這么完了？夏宏弈和九色鹿最后怎么樣了？結局是什么？”

　　“結局是什么，你很清楚不是嗎？”老板又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初秣禮懶得理他，爬回房間，洗洗睡了。

　　晚上，她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九色鹿，在森林里的小河邊遇到了一名落水者。夢境很真實，卻像那個故事一樣沒有結局。

　　又過了半個月，初秣禮要開學了。離開敦煌的那天，老板終于把故事的結局告訴了她。

　　最后，夏宏弈利用枇杷樹回到了第二次見到九色鹿，也就是不慎落水的那天，這一次他沒有去抓那根救命樹枝。而九色鹿因為沒能救起心愛之人而傷心了好多年，不過也只是好多年罷了。

　　有些愛，終會淡忘；有些情，終會消失。

　　阿弈追隨了秣禮三百年，才明白，真正讓她陷入僵局的不是詛咒，而是他自己。

　　從森林的陷阱旁，從落水的小溪邊，從她告訴他名字的那一刻，她的死局已經開始。既然如此，那就讓所有的悲劇都結束于開始之前。

　　初秣禮笑問：“你不會真當自己是夏宏弈的后人吧？這故事荒誕得很，你相信？”

　　老板拿出一顆翠綠的石頭，說：“這個就是我的祖先夏宏弈留下來的。”

　　初秣禮指著院子里的枇杷樹：“好吧，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按結局，夏宏弈早在落水當天就死了，也就沒有后面秣禮種枇杷和燒枇杷樹的事了，那么這棵燒焦的枇杷樹就該消失才對。”

　　老板搖搖頭，把翠綠石頭偷偷塞進初秣禮書包里，長舒一口氣。這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傳承千百年的任務完成了，這間穩賠不賺的小旅店終于可以關門大吉了。

　　回到學校，初秣禮在行李包里發現了一顆翠綠的石頭，上面刻了一句話，因為年代久遠，有些模糊了，但隱約還能辨認出這么一句：我心秣禮，不可轉也。

　　——“阿弈，你告訴我，你的心到底有沒有那么一小會兒是真正停留在我身上的？”

　　——“秣禮，這就是我的答案，你看到了嗎？”

　　手機鈴聲響起，是舍友為她置辦了一場生日宴會，今晚就是她二十歲的生日。零點一過，她又會想起多年前小溪邊的落水者，只是，關于落水者的故事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罷了。

　　后來，她時常皺著眉頭。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轉”旅店的那棵枇杷樹還在。

　　也許真的只能用“奇跡“二字解釋吧。

　　因為，隨著時光的流逝，有些愛，終會淡忘，有些情，終會消失。但是，總有些比時光還要強大的感情，它們超越時間與空間，最終在宇宙的某個角落留下獨特的印記。

　　猶如他曾為她———

　　縱橫生死，上下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