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楔子】巫女與兀鷲
年輕人的靈柩停在教堂的神臺之前,少女被捆縛著雙手吊在廣場之間。
她的黑發被驕陽炙烤出的汗水黏膩在臉頰和脖頸之間,猶如墨黑的枯藤向著初冬的一片新雪肆意蔓延。那雙看起來就不事辛勞的手被粗麻繩毫無憐憫地緊緊綁著,以致血色都以消散在了她的指尖。她的頸項上同樣被一條麻繩松松地綁著,另一端延伸到頭頂的絞刑架的另一邊,因為時候還早,便像是條冰冷滑膩的蛇懶散地垂曳在她弧度優雅的頸間。
“絞死那個巫女!”刑臺之下,站在前排的農婦挽起粗麻的衣袖,一面喊得聲嘶力竭,一面因為激動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漲紅了臉。
“就是她害死了斯拉格少爺!”被女仆陪伴著的某位小姐的聲音細而尖,她的眼瞳里盈滿將掉不掉的淚水,將蕾絲手帕死死絞在指間。
“她是害人的巫女!”酒館老板娘憤怒地叉著腰立在門前。
“殺了她!”人群中的各處,討伐的聲音從未停歇。
而萬人指責的所在,性命即將終結的少女卻仿佛聽不到這些,那雙暗棕紅色的猶如陳化了的琥珀的眼靜靜將目光投的更遠,越過刑臺,越過人群,越過市鎮間逼仄挨擠的屋檐,遠方有碧色的草木連成一片,素白車馬緩緩行走其間,青白無云的天空之上,兩只兀鷲盤旋在山谷之間。
聰明的鳥兒,少女的眼睛追隨著大鳥的身形盤旋于天,她清楚那些兀鷲長久與人為鄰,早就清楚了刑臺和廣場上人群的意義。被斷罪的囚徒在處刑后,無法被安置在教堂后的墓地安歇,他們無一例外將曝尸荒野,對于生活在高山巖窠的兀鷲而言,可謂是無需辛勞,美餐近在眼前。
和我一樣呢,少女想著,干裂而無甚血色的唇角,輕輕抿出一線笑意。
她久久地注視著它們飛舞盤旋。那天鎮中的工坊送來了他定制的音樂盒,水晶玻璃雕刻出小巧的夜鶯隱在繁密的枝葉間開口鳴唱,只需轉動底盤,音樂盒便會奏出優美的小調。他把玩著那只精巧的盒子,深覺得那聲音機械到刺耳,幾乎與夜鶯差出了整整一個世界。
他思慮了許久,最終從抽屜里翻出一張印花的信箋,羽毛筆蘸上黑色的墨水,以花體字灑灑洋洋寫下詩篇。
那歌聲/如信徒對神的禮贊
容顏仿佛晨露落于玫瑰花瓣/折射盡世間的全部光彩
如何能尋到這樣的神賜/奇跡在地面上凝結了全部的美好和愛
他將信箋附在音樂盒上,揣在口袋中帶往那灰黑的樓館。這一次絕不再會讓女仆經手,他要親手交給他的夜鶯。
他都迫不及待想要看見她為這份禮物而驚嘆的臉了——他都計劃好了,等到她感動到語無倫次的時候再拿出那張信箋,那首詩,他為她而作的詩將由他親自來念。
然而就在距離庭院二十步開外的白蠟樹下,蒼白而憂郁的年輕人立在樹下,領口雪白的飾巾在晨風里如同新雪和花瓣。
賽斯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腳步,年輕人的隨從正從樓館的方向走來,他在年輕人的面前行了一禮,滿面堆笑著道。
“少爺,您吩咐的鳥籠和金絲雀已經送進去了,”他近乎諂媚地鞠躬行禮,“那位小姐肯定會喜歡。”
年輕人聽到這里,面上似乎才浮現了一點單薄的笑意,他向著隨從點了點頭,兩人一道往鎮上的方向走去。
他們往回走的時候迎面遇見了滿面木然的賽斯,卻仿佛沒看見般直接從他的身旁走了過去。年輕人的身上彌漫著調和過的麝香和松針的氣息,還帶了一點香木的余韻,優雅而頹靡。
賽斯失魂落魄地飄到了庭院的鐵門前,他忐忑地抬起頭望向三樓的陽臺,果不其然又在那里看到了他的夜鶯,可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欣喜,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夜鶯身前的桌上擺放著一只大概只有膝蓋高的金色鳥籠,細碎的寶石組成的花蔓拼接映射著晨光幾乎刺痛了賽斯的臉。書本合攏著被放在身邊,黑色裙袍的少女立在鳥籠之前。
她怎么可以這樣!賽斯近乎崩潰地絕望著,他憤怒,他完全不理解,她明明收下了他的玫瑰——她明明會坐在他身邊只為他一個人歌唱!
而她現在伸出手來,平靜地逗弄著鳥籠里金棲枝上一只羽色鮮亮的金絲雀。Chapter·2詩人與夜鶯
賽斯大約是巴捷爾最有名的浪子——這一點無需多言,不僅杰克知道,上至摸索著為自己的兒孫織一件御寒的線衣的老太太,下至街邊舔著棒棒糖冒著鼻涕泡的小女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仍然沒有人能夠拒絕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從母親那里傳承來的好相貌,柔軟而富有絲緞般光澤的金色鬈發在陽光下閃亮的如同黃金,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是女孩們胸針上點綴著的成色最好的月光石,只輕輕一瞥,便讓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到里邊。
那樣的容顏和這座常年霧氣彌漫的山間小鎮是絕不相符的,聽說他的母親原本是大城市里有名的交際花,僅因為懷上了某位大人物的血脈便被他的妻子追殺到海角天邊,最終逃竄到了自認為無法尋覓的山間。巴捷爾鎮上的一位可憐單身漢每日管教著鎮上十來名嘰嘰喳喳打鬧的孩子們,用盡全部的力量教他們讀書認字,完全沒有和女性相處的時間。這樣的老實人如何能拒絕一位佳人的閃耀笑顏?他漲紅著臉在紙片上寫下蹩腳的情詩,忐忑不安地送到了那個女人的面前。
他們在一周后就結了婚,四個月后她就生下了一個女兒,據說她的金發和母親的一樣閃耀亮眼。又過了一年半,賽斯也被她帶到了世間,而那位大人物的手下也最終找到了山間,帶走了她的女兒,并給她留下了一大筆錢。又過了小半年,女人帶著她的錢一道從巴捷爾消匿了身影,只有那個被視作累贅的孩子留在了可憐的老教師身邊。
賽斯被父親撫養著長大,憑借著那張母親的臉,沒有他無法開始的戀情,也沒有能讓他真正上心的女性。
他仿佛以此為樂——恭維著每一位他所能見到的女性,用甜言蜜語擊破她們的心防,再合著時宜送上或精巧或浪漫的禮品,寫下一首措辭華麗的長詩,最后再無情地遠離。
仿佛這樣,他就能夠報復那些女孩子,好像這樣就如同報復他的母親拋下他去向不明。
在不圍著巴捷爾的女孩們打轉的時候,他喜歡小鎮東邊的樹林,那里是夜鶯的棲息地,他年幼的時候,父親總是帶著他到這里踏青,他說他母親的歌聲,就像是這林間夜鶯的唱曲一般婉轉動聽。
這個可憐人,他是真的愛著那個因為懷了孩子才逃來山間的舞女,全然無視了她拋下了他們,將他們視為比垃圾還不如的東西。
盡管如此,他仍會常常在林間徘徊,只為聽夜鶯的一聲清鳴。
在他記憶模糊不清的年歲里,女人潔白而纖細的手輕輕地拍著他,哼唱一首令人安心的搖籃曲。
然后那一天,他見到了“夜鶯”——并非那在林間輕捷跳躍的鳥兒,而是在那灰黑色的樓館里臨窗站立的身影。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暖意透過葉片交疊的陰翳透入已然漸漸消散的霧氣里,白天極難聽到夜鶯的鳴唱,所以他也不過是慣常的散步而已。
然后他聽到了“歌”,有一個瞬間,他真的以為是有只夜鶯心情好到在白天一展歌喉。但兩秒之內他便反應過來那并非是夜鶯們婉轉的鳴唱,而是人的聲音。
女孩子的聲音。
帶著那些遍布了翎羽的鳥兒們無法擁有的溫柔旋律和讓人的心臟為之一顫的感染力。
耳畔有酒液傾入杯中的響動,那醇厚的香氣在酒與杯壁的碰撞后被激發出來,慢慢地散入微醺的晚風中。
他不由得側過了頭,一眼就看到了鄰桌有一位年輕的女性獨坐。
但卻又并不是獨——她的身后有個穿著長風衣的男性擎著盛滿紅酒的玻璃酒壺,一杯斟滿之后當即微微后退立回原處。盡管他的衣飾已經有努力過顯得不那么特立出眾,但他戴著白手套穩托著酒壺的手、端正到絲毫不亞于舞池邊的漢斯爵士的站姿連帶著在燈火下微微閃著黃銅光澤的懷表鏈都讓杰斯奇在剎那間意識到,那并非是什么普通的隨從。
那樣的輝煌,幼時的他也曾短暫的享有過。
那是最高等的近身侍仆——他們從幼時開始接受談吐和儀表的訓練,只為來日跟從身份尊貴的侍主。
從他們做出抉擇的那一刻,便為此而生。
斯拉格家族決定回到鄉間祖宅的時候,尚還不是現下這般徹底的沒落,父親的身后也常常跟隨著一個這樣的侍從,沉靜,從容,悄無聲息地為侍主打點好大部分事務,卻不會在無關之人面前多留下什么影蹤。
但是那樣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父親最終無法再支撐雇傭近身侍仆的高昂費用,在艱難地討到最后一筆薪水之后,那位侍仆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這大約是那些沒落的貴族們在衰亡初現時未能一同沒落的可笑虛榮。
大約是他盯得太久了,那位侍從的侍主,也就是坐在他鄰桌的少女向著他回望過來,旋即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
那聲笑本應迅速淹沒在杯盞交疊與舞池邊角的樂曲聲中,卻不知為何直接將杰斯奇飄忽的思緒驟然拉住——他方才想起來仔細打量他的侍主。
只是女孩的臉顯而易見地陌生著。
斯拉格家雖自矜身份不屑與平民們做什么往來,但他到底在鎮上生活了如此之久,全鎮的居民,他多多少少都能看個臉熟。可面前這女孩的面容,與任何一點可能的記憶,都無重疊之處。
想想也是,杰斯奇在心底自嘲地輕笑了一聲,位于山間的巴捷爾,也沒理由隨便揪一個人出來就能成了暴發戶。
和舞池里找漢斯夫人盤過頭發的女孩不同,少女的黑發如閃光的緞面徑自垂落一般在肩脊上鋪展著,女孩子喜歡綁或綴在發上的緞帶或發卡,在她的發上半分痕跡也無。這一點和城市里的貴婦們也極不相同,她們往往為了強調自家的財力,將發型做的極盡浮夸,以致為了承載她們,不得不將馬車的頂棚拆下。想到這里,杰斯奇的心頭便微微一動,這個少女似乎也并無他初想的那么風光而富有。
然后她確實是穿著禮服,但并非是用于舞會的最正式的那一種,更加簡單,也無那樣龐大的裙撐更方便活動。杰斯奇不由向著舞池里的女孩們望了一眼——那些五顏六色的、乍看之下花哨扎眼的禮服裙,恐怕加起來也抵不過少女身上的這件禮服,絲織的緞面上燈光如水銀般毫無滯澀地流動,迎向光明的處所,尚能尋見繁密精致的黑色刺繡,只是那顏色和裙面太過相似,燈輝昏暗,一時無法看出。
這或許是她來這里之后為數不多的還能拿得出手的衣服,杰斯奇帶著些微憫意地想著,她的模樣和悄無聲息的出現方式,與當年的斯拉格家族何其相似著,杰斯奇幾乎可以斷定她是同樣至偏遠處消磨此生的沒落貴族。
她隨手放下了空的高腳杯,動作優雅嫻熟,杯底與桌面相交,卻無半點聲響傳出,身后侍從再度微微前踏一步,將紅酒傾入她的杯盞中。
她微微地偏過頭去看那位侍從,杰斯奇只能看到她的側影,以及唇形微動。
他極是輕微地一怔。
印象里,艾琳是從不曾向服務于她的人展現過半分的好臉色。
他忽然有些坐不住,恰好這時提琴尾音輕顫,一曲結束,女孩們停下腳步,便如被風搖曳的花朵無聲無息地靜止了。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杰斯奇暗暗地想著,他站了起來,在少女的面前輕輕地咳了一聲。
少女仰起臉來望他,唇邊一線笑容若有似無。
“我有這個榮幸請您跳支舞嗎?”杰斯奇微微躬身,“小姐。”Chapter·3 少爺與金絲雀
“你怎么能這樣杰斯奇!”女孩尖聲叫喊著,“你怎么能去、能去那樣的地方!參加那么粗俗的聚會!”
年輕人揉著灰褐色的發絲,充耳不聞女孩的尖叫,慢條斯理地揀出一條銀灰色的緞帶,讓隨從把他的發梢綁好。
“我在和你說話杰斯奇!”沒有聽到回應的女孩提高了聲音,“你到底聽到了沒有!”
侍從退到一側示意自己已經做好,杰斯奇便怏怏地回過頭去望著從剛才起就不斷發出刺耳聲音的女孩,線條分明的五官滿含了不耐煩合在他蒼白的面上,再蠢的人也能從中窺見輕蔑。
他那個生著完全不討人喜歡的銹紅色卷發的未婚妻艾琳,在他的注視下用眼淚填滿了眼睛,她一面流淚一面搖頭,刺眼的紅發晃來晃去。
“你不能這么對我……你不能這么對你的未婚妻!”她哭叫著,“你怎么能!之前的賽斯哪怕只是做戲,也從來不會無視我的話一句!”
“那你去和他結婚好了。”杰斯奇穿上侍從遞來的毛呢外套,大步向著房門走去,似乎哪怕多看她一眼,都煩膩到讓他惡心。
杰斯奇·斯拉格在隨從的陪伴下走過斯拉格家族宅邸后面的長街,不走正門和那只會尖叫的女人當然沒什么關系,不過是不想要父母煩心而已。但是他是真的覺得厭煩透頂——是時候跟父母提一提讓他們重新考量一下這門婚事了,他是真沒有和這樣的女人共度余生的勇氣和毅力。
他的父親——也就是斯拉格老爺,至今承襲著祖輩傳承下來的子爵爵位,那是放在城市里也要被當做名門的世襲爵位,然而斯拉格家族早沒了幾百年前被授予爵位時的榮鼎,城市里流水一般的交際舞會讓這個本就家底不厚的小家族的開銷再也撐不下去,末了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位于巴捷爾的鄉間祖宅里,也唯有在這種地方,他的父母才能找回作為貴族、作為人上人的自尊心。
他的三個姐姐一個接一個地嫁了出去,嫁的人無外乎是沒有頭銜的富商或者是做著生意卻在上流圈子里沒什么名聲的小貴族,父親和母親全靠著姐姐們的接濟,才能在每年夏天的社交期里回城里去在熟人面前繼續裝成生活富裕,實際上早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里了。
作為斯拉格家最小的兒子,他的婚事也在這兩年里被提上了父母的議程,和姐姐們沒什么兩樣,他也得迎娶一個家底殷實的小姐才能在以后撐得起貴族家的流水賬。
而杰斯奇深厭于此——到并非是所謂利益聯姻,只是他真的無法對巴捷爾的任何一個女孩投以什么感情。三個月前父母為他選中了茶葉商的女兒艾琳,她的父親在東方米涅沃爾女公爵的領地里做著茶葉生意,據說經他之手的茶葉哪怕是放在城市里,也會得到夫人小姐們的一致贊譽。
可這些跟艾琳沒什么關系——杰斯奇厭煩地想著,比如他喜歡讀書,艾琳卻喜歡她認為高雅的歌劇,總在他閱讀的時候在一邊尖銳地吊嗓子給他聽,再比如說他喜歡騎馬,剛剛相處的時候父母鼓動他帶著艾琳到隔壁的小城市購置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提議他們一起騎馬去,艾琳卻仿佛聽到這世上最荒唐的消息,她完全不理解為什么明明有馬車卻要騎馬去。再者他喜歡黑咖啡,那是他保持了七八年的老習慣,每天清晨都有隨從為他煮好,可是艾琳一來,便自告奮勇地承擔了煮咖啡的任務,然后在他的咖啡里加進了大半杯的方糖和香精,毫無防備喝下去的杰斯奇差點沒直接吐出來,當即對隨從下令,嚴禁艾琳接觸咖啡這種東西,等等等等。
他真的覺得和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共處累得要命。
今天也是這樣——他在大晚上溜出家門,是為了去巴捷爾正中的廣場上參加一場聚會。漢斯爵士五年前在戰爭中受了傷,被米涅沃爾女公爵贈以祝福和黃金送回家鄉,但他仍懷念在城市里的生活,他的夫人也是一樣。
他會拉小提琴,而他的夫人則善于跳城市里貴族們最流行的交際舞,她為有興趣的女孩們裁剪出那種華麗的寬擺裙子,雖然不及貴族們家里的綢緞和薄紗,但終歸有幾分風韻。她們在每個周末涌入漢斯爵士的家,跟著漢斯爵士和夫人學跳交際舞,據說漢斯爵士家客廳的地板,都被舞鞋磨得锃亮如鏡。
每半個月他們兩個都要在巴捷爾的廣場上舉辦一場露天的舞會,由漢斯爵士帶著他心愛的老提琴,邀請所有前來學過舞蹈的男孩和女孩,一起在廣場上起舞到天明。
盡管沒有被幾千支蠟燭裝飾點明的華麗舞廳,也沒有那些色彩鮮艷輕軟柔滑的禮服裙裾,更沒有豎琴、鋼琴和小提琴一道合奏出的圓舞曲,但那樣的風景真真切切地打動了杰斯奇,他們的舞蹈,他們的音樂,哪怕僅是片段,都真的讓杰斯奇以為那就是他所參加過的那些舞會的投影。
在無法去到城市的時候,這就是他用以懷念的東西。
但艾琳不這么想。
她看不起漢斯爵士——沒有金錢也沒有足夠世襲的頭銜,更看不起漢斯夫人,她制作的舞裙簡單而粗糙,甚至比不上她父親買給她的一件睡衣。他們舉辦的舞會自然也是粗俗可鄙、毫無可取之處的,她的未婚夫、未來的斯拉格子爵杰斯奇,怎么能參與那種東西!
杰斯奇不再試圖和她解釋了,*****仍對貴族生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他們的生活真的像她想的那么光鮮亮麗,他又何必娶她?空有錢財,行事粗鄙的商人之女。
長街的盡頭燈火漸明,廣場周遭的燈輝向著露天的舞池交映。他在城市里聽過的舞曲遠遠地飄蕩至他的耳際,恍惚里他仿佛拿著燙金的請柬,正一步一步地沿著高高的階梯向禮堂行進。
那是他所憧憬、卻難以維持的生活。
或許是和那個只會尖叫的女人多費了些口舌的緣故,等他到來的時候,舞會已經開了場,當然他是極少會到舞池中央去邀請女性跳舞的,更多時候他只是坐在舞池邊上,劣質的起泡酒劃過喉舌,低迷的果香與酸苦一同在心頭蕩漾。
他瞇著眼睛望著圍攏著廣場的燈火揉成模糊的圓形光點,看著那些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努力地繃著臉合著樂曲在舞池中慢慢地搖,五顏六色的裙擺伴隨著女孩們的舞步在巖面上劃出完滿的圓的形狀。漢斯爵士立在舞池的一邊,有些發舊的燕尾服被他挺直的腰脊撐出鋼鐵一般的硬度,與琴弓琴弦交織出的柔美樂律絕不相符。
對那些孩子們而言這樣的一場舞會可能只是存在于幻夢中的憧憬,它們被勾勒的太美好了,以至于無法不心生向往,而對于漢斯爵士和夫人還有杰斯奇而言,它更像是一個竭盡全力去挽留的空洞的夢,明明知曉隨著時間的流逝它終有一日再承不住那些閃著光的回憶和五彩斑斕的夢,正如掌中細沙,越是緊握,便越是隨風消磨。
他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起泡酒,他知道即使是這樣的日子,也不會再有多長久。
他不甘,卻也無可奈何著。少女看上去并不為這樣的邀請感到詫異,或許是在漫長的時光里早已學會如何應對了。
“當然。”她說,被黑色長手套所包裹著的手,遞到杰斯奇微微冒汗的掌心中。
她的身上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平靜從容,仿佛任何風浪任何意外情狀都已經見多,那種像是對于局面把控和占據主導的強大信心在她身上凝成一種無法言明的氣度,淵渟岳峙。
他強行把這種無形的壓迫力從心頭逐出,帶著她踩著舞曲的第一個音符滑入舞池正中,像是利劍破開紙面般肆意輕松。
旋身,錯位,邁進,后退,他完美地踩踏著節奏與他的舞伴周旋,舞蹈本身就是一種儀式化的追逐,一方引領,另一方緊緊跟從,是傾訴前的深思,亦是蓄力后即將沖上的頂峰——
大概是他們的節奏太過完滿也太有力度,一分一毫都沒有錯漏,比起那些在裙擺下不小心踩了舞伴鞋子暗戳戳做個鬼臉的女孩,他們嚴謹而緊繃如同一張拉滿了弦的弓,原本并沒有如何夸張的裙擺里灌了他們步伐交錯時帶起的風,便如含苞的黑色玫瑰驟然盛綻,化為疾刺而出的寒涼刀鋒。
起先是最貼近他們身邊的男孩女孩們訝異地停了下來,再然后是他們身邊的舞者,一層層向外擴散著,直至最后像是一方無法見底的靜潭,只有中心一點漣漪,不曾停歇地翻涌著。
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漸漸退開了,就算他們不如漢斯夫人那樣真切看得出舞技的優劣,也完全感受得出他們和這兩人的境界,根本不同。
他們慢慢地退的更遠了些,像是極力避免在這樣的比較下丑態盡出。
而此時的杰斯奇已經開始感覺到有些吃力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無論他的步伐多么苛刻多么不容錯漏,少女的身形總能在同一時間迅速行至一處,她像是最富經驗的木匠打磨出的木釘,無一毫多余,無一厘縫隙,恰到好處、實實在在地楔到了木料的空隙當中。
那樣完滿的契合,杰斯奇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感受過,他的瞳中映著廣場周邊的燈火,望向少女時,有異樣的光彩流動。
而少女渾然不覺,她的每一個旋身每一個踏出都仍舊是在為接下來的行動蓄力著的,那張滿弦的弓拉到了極限,連弓身都開始了彎折,可她絕不退縮,一步比一步更咄咄逼人,一步比一步讓杰斯奇感到沒有退路。
他突然感受到了——他從不是這支舞曲的掌控者,她才是那個從初始看到終末的引渡者。
前進、后退、錯身、貼合。
她在引領著他,沖上他未曾想過也沒有真切意識到過的巔峰!
提琴的聲線驟然激昂,杰斯奇用盡全身的力量將錯步的少女拉回自己懷中。不知是否錯覺,滿目昏黃燈輝的朦朧中,少女的唇角真切地生出了笑容。
她的裙擺飛揚成圓滿的弧,帶著整支舞曲積蓄下的全部力量,旋身貼進了他的懷中!黑色的緞面在猛力的回旋之下纏繞裹覆,裙擺末端暗金色絲線暗繡的繁花瞬間隱沒,如無形中攀滿了院墻和花架的薔薇花,在剎那間凋謝無蹤。
廣場上有剎那的寧靜無聲,所有人都無言地望著斯拉格家的公子,和他的舞伴,生著無人熟識的面容。
杰斯奇只能看見自己的胸膛劇烈起伏,為了跟隨她的節奏,他的肺部像是抗議般發出斷續而殘破的風聲。
漢斯爵士的提琴擱在長椅上,木質相觸,發出極輕極輕的咯地一聲。他鼓起掌來,那聲音像是驟然驚醒了滿廣場的人們的夢,漢斯夫人站在丈夫身后,同他一道鼓起掌來,她碧藍色的瞳中,滿載著訝然與敬佩的神色。
盡管在城市中時,她和丈夫也只能算是最末流的小貴族,但這樣大大小小的舞會,她也可以說是參與無數,但是極少,不,應該是從來沒有過任何一位貴族女性,將這樣原本僅作為交際方式的舞蹈跳的像是征伐的戰歌,她的氣勢和力量,真真切切如同士兵持著長槍切入萬軍之中。
她知道她的丈夫會懂——他本就是從戰火的灰燼里再生。
他們的掌聲回蕩在巴捷爾的小廣場上,像是石子投入潭中,晶亮的漣漪隨之一圈圈地擴散著,從細雨化作雷鳴,將廣場和燈火,都盡數包裹。
在民眾的歡呼和掌聲中,杰斯奇久久地凝視著少女如同陳化琥珀一般的雙瞳,沉凝而兼帶酒液般醇厚的質感光澤。她早已從他的懷抱中退走,眉目間的笑意仍是方才在場邊那般清冷而若有似無,她抽了手,轉身即走,甚至連理應存在的那一句客套一般的道謝都不曾有。
她徑直坐回了場邊,而杰斯奇在燈火與人群的圍攏中,靜立了良久。
他知道如果方才的那支舞曲能夠算作是一場交鋒,那么他輸的就是真切地凄慘著。他不僅沒能引領她,就連與她相伴都是異常地困難著,拼著一口氣硬撐,才沒有在人群之前出丑。
漢斯爵士在舞池邊拉出一個短音,那是下一支舞曲的預演,杰斯奇驟然回過神來,他的身邊尚還有數名身著粗陋舞裙的少女,晶亮著雙眸似是期待能得到他的邀舞。
而杰斯奇卻突然覺得完全沒有興致了。
他無視那些女孩們流露著失望的眼瞳,在舞曲的間隙里穿過舞池場中,無數重新搖轉起來的裙裾與長發中,他的目光有些迷蒙。
在山間的巴捷爾小鎮上,在東方的米涅沃爾城中,跳舞的女孩多如繁星,卻從未有任何一個,和她相同。
而少女現下里坐在場邊的木桌旁,有些無聊地喝著侍從為她斟滿的紅酒。
待他走回了場邊,第二支舞曲也已經結束,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見漢斯爵士將小提琴遞給了夫人,笑著回應了幾句鎮民的問候,向著他們的方向一路行來。
他大約也是發現了什么,在巴捷爾鎮里,本就不該有如此熟絡而面生的舞者。
“斯拉格少爺今晚也來賞光了。”漢斯爵士帶著笑意向杰斯奇頷首,他是被公爵親封的爵士,數年軍中征伐,現下又非城中大貴族的家邸中一般是什么正式場合,自然無需向沒落的世襲貴族過度尊崇。
他手中端著兩杯從舞池邊充作侍者的孩子們手中接過的劣質起泡酒,杰斯奇接過一杯,向著漢斯爵士禮貌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
“倒是很少看到斯拉格少爺帶著舞伴跳舞,”漢斯爵士瞇著眼睛帶著些揶揄地說,“難道是艾琳小姐一道陪同?”
“不是。”杰斯奇握著高腳杯回答的冷硬而短促,他說不上來是因為那女人的名字而煩悶,亦或是不想被別的什么人聽到什么。
“哎呀。”漢斯爵士看起來有些意外著,他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鄰桌,“那這位是——”
少女似是聽到了,便就靜靜地抬了頭。
漢斯爵士突然像是塘邊的鴨子被捏住的脖頸,驟然收了聲,端著起泡酒的手臂伸出了一半,卻未能再遞到少女的手中。
少女只仰著臉看他,不做言辭,亦無神色變動。
杰斯奇忽覺有些不對,見半晌無言,便不得不問出口。
“漢斯爵士曾經見過這位小姐么?”
漢斯爵士微微地呼了口氣,輕輕退了一步,頗遺憾地向著杰斯奇搖了搖頭。
“真是抱歉,并沒有。”
“那為什么——”杰斯奇話未問完,便覺得漢斯爵士望向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復雜著,似是訝異,又似乎是含了什么隱憂。
杰斯奇只是稍微想了想,就大致明白漢斯爵士在擔憂什么。
整個巴捷爾鎮上,無人不知杰斯奇·斯拉格已有婚約,女方是茶葉商的女兒艾琳·赫里勒,雖然還不能說是婚期在即,但在大部分人的眼中,這樁婚事早就是板上釘釘的了。在這種時候的杰斯奇卻帶著一個并非婚約者的女性在公眾面前跳舞,也許對于他而言是樁值得得意的風流事,但傳到他的未婚妻那里,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好聽了。
杰斯奇的心中驟然升起煩膩,婚約,又是婚約,他還未能真切地追逐過自由,就要被那個被稱作艾琳以及婚姻的枷鎖束縛住。
但是,他微低著頭,心里覺得并不能怪漢斯爵士想多,他悄悄將目光挪向少女的方向,只望見背影,和黑發如瀑。
她真的是很美——他不由得想著,并非城中貴婦們那般鉛白堆砌華服包裹出的華美,也非是席間舞女們眼波流轉曖昧魅惑,她似是有某種氣度,自矜而自信著,沒有分毫的不安或者畏縮參與其中,她比任何人都更像是一位貴族領主。
杰斯奇的心頭猛地一顫,像是那個瞬間他才終于意識到的。
是的……她很合適,她最合適不過了,她比艾琳,比姐姐們,甚至是比他的母親,都更像是一位掌事的領主夫人。
他的眼底驟然攀上明亮的光火,那光輝將陰影里的生著不討喜的銹紅色發女孩的小小身影完全抹除,植入一枝含苞的黑色玫瑰,堅硬的刺和葉片婉轉遞出。
他還未及將目光遞向少女,便聽到鄰桌響動,適才俯下身的侍從已經退了一步,少女的肩頭落了黑色的緞面披風,將新素如雪的肩頸完全遮住,侍從隨在她的身后,同她一步一步地沒入了夜色之中。
杰斯奇久久地望著燈輝不及之處夜色沉凝成墨水瓶底堆積到無法稀釋的顏色,耳邊僅剩下了漢斯爵士的嘆息聲。少女看上去并不為這樣的邀請感到詫異,或許是在漫長的時光里早已學會如何應對了。
“當然。”她說,被黑色長手套所包裹著的手,遞到杰斯奇微微冒汗的掌心中。
她的身上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平靜從容,仿佛任何風浪任何意外情狀都已經見多,那種像是對于局面把控和占據主導的強大信心在她身上凝成一種無法言明的氣度,淵渟岳峙。
他強行把這種無形的壓迫力從心頭逐出,帶著她踩著舞曲的第一個音符滑入舞池正中,像是利劍破開紙面般肆意輕松。
旋身,錯位,邁進,后退,他完美地踩踏著節奏與他的舞伴周旋,舞蹈本身就是一種儀式化的追逐,一方引領,另一方緊緊跟從,是傾訴前的深思,亦是蓄力后即將沖上的頂峰——
大概是他們的節奏太過完滿也太有力度,一分一毫都沒有錯漏,比起那些在裙擺下不小心踩了舞伴鞋子暗戳戳做個鬼臉的女孩,他們嚴謹而緊繃如同一張拉滿了弦的弓,原本并沒有如何夸張的裙擺里灌了他們步伐交錯時帶起的風,便如含苞的黑色玫瑰驟然盛綻,化為疾刺而出的寒涼刀鋒。
起先是最貼近他們身邊的男孩女孩們訝異地停了下來,再然后是他們身邊的舞者,一層層向外擴散著,直至最后像是一方無法見底的靜潭,只有中心一點漣漪,不曾停歇地翻涌著。
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漸漸退開了,就算他們不如漢斯夫人那樣真切看得出舞技的優劣,也完全感受得出他們和這兩人的境界,根本不同。
他們慢慢地退的更遠了些,像是極力避免在這樣的比較下丑態盡出。
而此時的杰斯奇已經開始感覺到有些吃力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無論他的步伐多么苛刻多么不容錯漏,少女的身形總能在同一時間迅速行至一處,她像是最富經驗的木匠打磨出的木釘,無一毫多余,無一厘縫隙,恰到好處、實實在在地楔到了木料的空隙當中。
那樣完滿的契合,杰斯奇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感受過,他的瞳中映著廣場周邊的燈火,望向少女時,有異樣的光彩流動。
而少女渾然不覺,她的每一個旋身每一個踏出都仍舊是在為接下來的行動蓄力著的,那張滿弦的弓拉到了極限,連弓身都開始了彎折,可她絕不退縮,一步比一步更咄咄逼人,一步比一步讓杰斯奇感到沒有退路。
他突然感受到了——他從不是這支舞曲的掌控者,她才是那個從初始看到終末的引渡者。
前進、后退、錯身、貼合。
她在引領著他,沖上他未曾想過也沒有真切意識到過的巔峰!
提琴的聲線驟然激昂,杰斯奇用盡全身的力量將錯步的少女拉回自己懷中。不知是否錯覺,滿目昏黃燈輝的朦朧中,少女的唇角真切地生出了笑容。
她的裙擺飛揚成圓滿的弧,帶著整支舞曲積蓄下的全部力量,旋身貼進了他的懷中!黑色的緞面在猛力的回旋之下纏繞裹覆,裙擺末端暗金色絲線暗繡的繁花瞬間隱沒,如無形中攀滿了院墻和花架的薔薇花,在剎那間凋謝無蹤。
廣場上有剎那的寧靜無聲,所有人都無言地望著斯拉格家的公子,和他的舞伴,生著無人熟識的面容。
杰斯奇只能看見自己的胸膛劇烈起伏,為了跟隨她的節奏,他的肺部像是抗議般發出斷續而殘破的風聲。
漢斯爵士的提琴擱在長椅上,木質相觸,發出極輕極輕的咯地一聲。他鼓起掌來,那聲音像是驟然驚醒了滿廣場的人們的夢,漢斯夫人站在丈夫身后,同他一道鼓起掌來,她碧藍色的瞳中,滿載著訝然與敬佩的神色。
盡管在城市中時,她和丈夫也只能算是最末流的小貴族,但這樣大大小小的舞會,她也可以說是參與無數,但是極少,不,應該是從來沒有過任何一位貴族女性,將這樣原本僅作為交際方式的舞蹈跳的像是征伐的戰歌,她的氣勢和力量,真真切切如同士兵持著長槍切入萬軍之中。
她知道她的丈夫會懂——他本就是從戰火的灰燼里再生。
他們的掌聲回蕩在巴捷爾的小廣場上,像是石子投入潭中,晶亮的漣漪隨之一圈圈地擴散著,從細雨化作雷鳴,將廣場和燈火,都盡數包裹。
在民眾的歡呼和掌聲中,杰斯奇久久地凝視著少女如同陳化琥珀一般的雙瞳,沉凝而兼帶酒液般醇厚的質感光澤。她早已從他的懷抱中退走,眉目間的笑意仍是方才在場邊那般清冷而若有似無,她抽了手,轉身即走,甚至連理應存在的那一句客套一般的道謝都不曾有。
她徑直坐回了場邊,而杰斯奇在燈火與人群的圍攏中,靜立了良久。
他知道如果方才的那支舞曲能夠算作是一場交鋒,那么他輸的就是真切地凄慘著。他不僅沒能引領她,就連與她相伴都是異常地困難著,拼著一口氣硬撐,才沒有在人群之前出丑。
漢斯爵士在舞池邊拉出一個短音,那是下一支舞曲的預演,杰斯奇驟然回過神來,他的身邊尚還有數名身著粗陋舞裙的少女,晶亮著雙眸似是期待能得到他的邀舞。
而杰斯奇卻突然覺得完全沒有興致了。
他無視那些女孩們流露著失望的眼瞳,在舞曲的間隙里穿過舞池場中,無數重新搖轉起來的裙裾與長發中,他的目光有些迷蒙。
在山間的巴捷爾小鎮上,在東方的米涅沃爾城中,跳舞的女孩多如繁星,卻從未有任何一個,和她相同。
而少女現下里坐在場邊的木桌旁,有些無聊地喝著侍從為她斟滿的紅酒。
待他走回了場邊,第二支舞曲也已經結束,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見漢斯爵士將小提琴遞給了夫人,笑著回應了幾句鎮民的問候,向著他們的方向一路行來。
他大約也是發現了什么,在巴捷爾鎮里,本就不該有如此熟絡而面生的舞者。“……少爺。”
午后的林地里,艾德提著一只陳舊的鳥籠隨在杰斯奇身后前行,暖金的陽光投進樹木的縫隙,劃下一痕光明,一痕陰翳。
杰斯奇并沒有理他的侍從,圍著一棵尚算粗壯的松樹走了幾圈,拍了拍松樹粗糙的樹干,覺得還算結實堅定。
“實在是太危險了。”艾德望著杰斯奇卷起袖子,嘗試著在松樹的枝椏上尋找可攀附的地點的時候,覺得自己無法不提出抗議。當然他也知道,杰斯奇并沒有聽進去。
杰斯奇確實沒有聽進去,他的眼前時不時浮現出今早的樓館里,特莉雅逗弄著他送去的那只金絲雀的情景。
他沒有猜錯,她確實喜歡那種羽色鮮亮,鳴聲動聽卻又乖順聽話的小東西。而她也實在是太適合了——錦衣玉食,妝容華麗,端端正正地坐在黃金堆疊出的城堡里,手中同他一道持著他們的權力。
他知道這個想象委實是有點早了,可他覺得自己確實是看到了希望,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他還知道她住在哪里,現在他連她喜歡金絲雀都知道了,眼下就要再抓一只給她送去。
他想起那只金絲雀孤零零地立在籠子里,真是可憐啊,她還在等待著她的愛人來臨。
不會再等太久了,他的右手發力,將自己又向上送了一截,草葉織就的鳥窩就在離樹頂不遠的一處枝杈上,和他們團聚相比,連松針偶爾的刺痛都不算什么了。
他無法不去想她的臉,想她穿著裙擺寬大的白色婚紗的樣子,他知道真正穿過那件婚紗的人是艾琳,但他已經把她的臉從那件華美的婚紗上抹去。而特莉雅,他的金絲雀會把她如綢緞般柔滑的黑發盤起,水晶發飾會把繡著薔薇花紋的頭紗在發間固定,透過柔軟垂曳的輕紗,依稀得見的會是她修長且線條柔潤分明的肩頸。
他咬了咬嘴唇不讓這絲笑意那么快就從臉上浮現出來,現在的他得專注于爬樹才行——離那個鳥窩只有三五根樹枝的距離,接近樹梢,樹枝年份太小已然不夠牢靠,他必須加倍小心。
只要再向上兩根樹枝,他就能看到鳥巢里了,他找到合適的位置抬起了腿,把大半部分身體的重量掛到那根尚不算特別纖細的樹枝上去。
一聲不甚自然的脆響之后,他的世界里驟然失去了所有的支點和依憑,他看見黑色的樹木枝干細密地分出新枝,伸到白青的天幕里去,天空那么亮眼,幾乎讓他什么都看不清,可他仍知道那耀眼的白,是柔軟的白色裙擺被褪下之后堆疊起來。
像是那場夢境提前降臨。然而他并沒有立即去同斯拉格子爵說起這件事。
他知道他的婚約是個阻礙,但面對著它,他又不得不慎重。
赫里勒家族的財富太過吸引人了,杰斯奇也覺得一位沒落貴族小姐隨身的那點可憐家產,大概也是無法撬動父母的貪心的。
他沒有想到借口,也沒有想到要怎么同父母去說。
直至第二日的午間,他仍在思慮著。直至他的妹妹,那生著美麗的白金色長發的小女孩溜進他的屋中,在他的桌前原地轉了一圈,絲綢和薄紗縫綴成的粉色蓬蓬裙便隨之灌滿了風,如墻籬之上薔薇新盛。
“漂亮嗎?”小女孩銀藍色的瞳孔滿載著雀躍,“這是艾琳姐姐送給我的。”
“麗莎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杰斯奇一面撫弄著十四歲小女孩的頭發一面稱贊著,一面也想起以斯拉格家族如今的家境,伊麗莎白已經半年沒有新裙子穿了。
心中的不滿和茫然,一瞬間極為復雜地交織著游過。
“我今天就要穿著它去參加蘇珊的茶話會了!”伊麗莎白高興地宣稱,她的哥哥只是微笑地望著她,并沒有多說,誰也看不到,他的內心微微酸澀。
伊麗莎白的玩伴,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蘇珊,和艾琳一樣同是商人的女兒,只是她的父親從商遠沒有赫里勒家成功,只能算是小有資產了,但即使是這樣,也比早就失勢的斯拉格家強的多得多。每每要穿著姐姐們的舊裙子的伊麗莎白,對蘇珊的茶會邀請,都是一推再推的。
“那我四點鐘就去接你。”杰斯奇微笑著允諾了,躺在掌中的懷表尚有著銀質的表殼,卻因為久置和長久的摩挲,早已發黑平滑,再難看出原先的家徽圖紋了。
伊麗莎白興奮地點了點頭,愛惜地拎著新裙子的裙角興沖沖地出門去了,卻在推開房門的一瞬間停住了腳步,稚嫩的聲線里含了些微訝然。
“艾琳姐姐?您怎么會在這里站著?”
杰斯奇微微覺得有些頭痛,并沒有聽見她回答伊麗莎白什么。片刻之后小孩子的腳步聲消失到了宅邸的另外一頭,而艾琳推開了門,徑自坐到了杰斯奇書桌對面的高背椅中。
他捏了捏鼻梁骨,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希望是另外的人坐在他面前。
“你昨天又去跳舞了。”艾琳一上來就是指責,只是話語里濃重的鼻音,讓杰斯奇勉為其難地瞧了她一眼,她的眼周盡是一片濕潤的紅,同她的銹紅色長發一般刺目著。
心中的煩膩又加了一層,他甚至懶得反駁。
“瓊的妹妹看見你了。”她補充。
瓊是艾琳的侍女,她這話的言下之意,無外乎是那露天的舞會,是下等人的去處。
若是放在之前,杰斯奇大概會同她吵一架,但現在,他卻覺得和她吵一架都顯得掉價,他隨手從桌上拿了一本書下來翻開,希望他有別的事做的時候,這女人能知趣地快點走。
“她還看見你和一個女人跳了舞。”艾琳接著說。
杰斯奇停下了翻弄書頁的手,微微地抬了下頭。
“哈——”艾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擠出笑容,“這么說你是承認了?也難怪,畢竟你們在那種地方,都能跳的那么投入。”
“你想說什么?”杰斯奇合上書本,將它扔回桌上,只冷眼盯住艾琳的哭容。
“你到底把我當什么?斯拉格?”艾琳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聲音和情緒都很低落,且不忘填充指責,“我們甚至還沒有結婚,你就急不可耐地到廣場上去找別的女人跳舞,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她死死地攥住手帕,直直迎向杰斯奇的眼眸,“還是說,你就是想讓別人那么想的?”
杰斯奇停了片刻,冷漠地錯開了頭。
“和你無關。”
艾琳的哭腔似乎都被他這樣的一句話給驚得噎住了,她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猛地站了起來向著他尖叫。
“杰斯奇你瘋了——”她震驚地叫喊著,“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她努力地伸手越過寬闊的桌面好把右手遞到他的眼前,閃閃發亮的婚戒還戴在她的食指間,“你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女人!昨晚之前你甚至沒有見過她!”她高聲叫著,“就因為那么一支舞——”
“你看看你的樣子,赫里勒小姐。”杰斯奇也終于站起身來,捉住了艾琳不斷向著他揮舞的手,冷硬的婚戒硌在他的掌中,就像是玫瑰下的尖刺一般讓人不舒服。
艾琳呆呆地望著杰斯奇,距他們訂婚已經過了這么久,他極少會握住她的手,更很難會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眸。
他很少離她這樣近過。
卻更少離她這樣遙不可及著。
他甩開了她,那力量大到不僅甩開了她的手,更把她推到撞上身后的高背椅,滑落到覆滿塵埃的地毯上。
“你瘋了杰斯奇,”她顫抖著喃喃自語著,摸索著想要握住高背椅的扶手,“你根本不認識她!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會知道的。”杰斯奇轉過身去,冷漠地沖著鏡子為自己系出一個完美的銀藍色領結,鏡中的年輕人仍舊蒼白而優雅。
而地毯上倒著的女人披頭散發,她滿目盡是猙獰的紅,她看著她的未婚夫披上外衣,連一個眼角的余光都不肯給她。
她終于絕望了。
“可是我愛你呀!”她發了瘋一樣地咆哮著,“她怎么可能會像我一樣愛你呀!”
這話像是一柄沉重的鐵錘,重重地打在杰斯奇的心頭上,將他心底竭力掩藏的不安翻攪出來。
她不愛他。
他不想相信,卻知道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原地靜立了很久,才努力地壓下了自己的不安平定了呼吸。
這才是個開始呢,他笑一笑,輕聲對自己說。
“我會讓她愛上我的。”他大步離開房間,那話像是對著如同一個破爛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的艾琳說的,又像是只是單純用來鼓勵自己的話。
只是他真的沒有再看她。然而他并沒有立即去同斯拉格子爵說起這件事。
他知道他的婚約是個阻礙,但面對著它,他又不得不慎重。
赫里勒家族的財富太過吸引人了,杰斯奇也覺得一位沒落貴族小姐隨身的那點可憐家產,大概也是無法撬動父母的貪心的。
他沒有想到借口,也沒有想到要怎么同父母去說。
直至第二日的午間,他仍在思慮著。直至他的妹妹,那生著美麗的白金色長發的小女孩溜進他的屋中,在他的桌前原地轉了一圈,絲綢和薄紗縫綴成的粉色蓬蓬裙便隨之灌滿了風,如墻籬之上薔薇新盛。
“漂亮嗎?”小女孩銀藍色的瞳孔滿載著雀躍,“這是艾琳姐姐送給我的。”
“麗莎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杰斯奇一面撫弄著十四歲小女孩的頭發一面稱贊著,一面也想起以斯拉格家族如今的家境,伊麗莎白已經半年沒有新裙子穿了。
心中的不滿和茫然,一瞬間極為復雜地交織著游過。
“我今天就要穿著它去參加蘇珊的茶話會了!”伊麗莎白高興地宣稱,她的哥哥只是微笑地望著她,并沒有多說,誰也看不到,他的內心微微酸澀。
伊麗莎白的玩伴,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蘇珊,和艾琳一樣同是商人的女兒,只是她的父親從商遠沒有赫里勒家成功,只能算是小有資產了,但即使是這樣,也比早就失勢的斯拉格家強的多得多。每每要穿著姐姐們的舊裙子的伊麗莎白,對蘇珊的茶會邀請,都是一推再推的。
“那我四點鐘就去接你。”杰斯奇微笑著允諾了,躺在掌中的懷表尚有著銀質的表殼,卻因為久置和長久的摩挲,早已發黑平滑,再難看出原先的家徽圖紋了。
伊麗莎白興奮地點了點頭,愛惜地拎著新裙子的裙角興沖沖地出門去了,卻在推開房門的一瞬間停住了腳步,稚嫩的聲線里含了些微訝然。
“艾琳姐姐?您怎么會在這里站著?”
杰斯奇微微覺得有些頭痛,并沒有聽見她回答伊麗莎白什么。片刻之后小孩子的腳步聲消失到了宅邸的另外一頭,而艾琳推開了門,徑自坐到了杰斯奇書桌對面的高背椅中。
他捏了捏鼻梁骨,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希望是另外的人坐在他面前。
“你昨天又去跳舞了。”艾琳一上來就是指責,只是話語里濃重的鼻音,讓杰斯奇勉為其難地瞧了她一眼,她的眼周盡是一片濕潤的紅,同她的銹紅色長發一般刺目著。
心中的煩膩又加了一層,他甚至懶得反駁。
“瓊的妹妹看見你了。”她補充。
瓊是艾琳的侍女,她這話的言下之意,無外乎是那露天的舞會,是下等人的去處。
若是放在之前,杰斯奇大概會同她吵一架,但現在,他卻覺得和她吵一架都顯得掉價,他隨手從桌上拿了一本書下來翻開,希望他有別的事做的時候,這女人能知趣地快點走。
“她還看見你和一個女人跳了舞。”艾琳接著說。
杰斯奇停下了翻弄書頁的手,微微地抬了下頭。
“哈——”艾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擠出笑容,“這么說你是承認了?也難怪,畢竟你們在那種地方,都能跳的那么投入。”
“你想說什么?”杰斯奇合上書本,將它扔回桌上,只冷眼盯住艾琳的哭容。
“你到底把我當什么?斯拉格?”艾琳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聲音和情緒都很低落,且不忘填充指責,“我們甚至還沒有結婚,你就急不可耐地到廣場上去找別的女人跳舞,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她死死地攥住手帕,直直迎向杰斯奇的眼眸,“還是說,你就是想讓別人那么想的?”
杰斯奇停了片刻,冷漠地錯開了頭。
“和你無關。”
艾琳的哭腔似乎都被他這樣的一句話給驚得噎住了,她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猛地站了起來向著他尖叫。
“杰斯奇你瘋了——”她震驚地叫喊著,“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她努力地伸手越過寬闊的桌面好把右手遞到他的眼前,閃閃發亮的婚戒還戴在她的食指間,“你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女人!昨晚之前你甚至沒有見過她!”她高聲叫著,“就因為那么一支舞——”
“你看看你的樣子,赫里勒小姐。”杰斯奇也終于站起身來,捉住了艾琳不斷向著他揮舞的手,冷硬的婚戒硌在他的掌中,就像是玫瑰下的尖刺一般讓人不舒服。
艾琳呆呆地望著杰斯奇,距他們訂婚已經過了這么久,他極少會握住她的手,更很難會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眸。
他很少離她這樣近過。
卻更少離她這樣遙不可及著。
他甩開了她,那力量大到不僅甩開了她的手,更把她推到撞上身后的高背椅,滑落到覆滿塵埃的地毯上。
“你瘋了杰斯奇,”她顫抖著喃喃自語著,摸索著想要握住高背椅的扶手,“你根本不認識她!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會知道的。”杰斯奇轉過身去,冷漠地沖著鏡子為自己系出一個完美的銀藍色領結,鏡中的年輕人仍舊蒼白而優雅。
而地毯上倒著的女人披頭散發,她滿目盡是猙獰的紅,她看著她的未婚夫披上外衣,連一個眼角的余光都不肯給她。
她終于絕望了。
“可是我愛你呀!”她發了瘋一樣地咆哮著,“她怎么可能會像我一樣愛你呀!”
這話像是一柄沉重的鐵錘,重重地打在杰斯奇的心頭上,將他心底竭力掩藏的不安翻攪出來。
她不愛他。
他不想相信,卻知道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原地靜立了很久,才努力地壓下了自己的不安平定了呼吸。
這才是個開始呢,他笑一笑,輕聲對自己說。
“我會讓她愛上我的。”他大步離開房間,那話像是對著如同一個破爛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的艾琳說的,又像是只是單純用來鼓勵自己的話。
只是他真的沒有再看她。他還生活在城市里的時候,也看過數次對巫女的處刑,除了極少數的真切有罪的囚徒們沉默著等待死亡降臨,絕大多數無辜的女孩們都在刑臺前驚恐地哭喊,想要向教會和周遭的領主們證明自己沒有和魔鬼交易,她們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可以做任何的事情。
然而有資格為自己辯護的終究是少數——她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初入社交場不知輕重得罪了大貴族的女孩,可能是某位貴族的情婦不甘心居于地下,想要登堂入室地站在人們面前,又或是知道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秘密就沾沾自喜想要靠威脅過上富足生活,逼得領主們不得不處理。
當然其中也不乏某些自持矜貴不肯賞光惡言相向的交際花,又或者是某家小姐秘而不宣的情敵。
一旦被指控為巫女,她們的證詞,就幾乎再不會有人相信。
真正的魔鬼哪有那么容易就遇見?更遑論付出讓他們滿意的代價用以交易。幾千年前最早的那一代貴族里傳承著神贈下的力量,早就將絕大多數的魔鬼都趕到了永恒冬季的邊境。
曾經需要嚴肅以對的審判,現下不過是領主們擺脫麻煩的手段而已。
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貴族,因為祖上的功勛得受蔭蔽,沒有神賜的血液支撐,地位比之上層的大貴族們遠遠不及,他原本以為他的領地上,永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但變化永遠比預想來的迅疾……現在就有這樣一個女孩,性命被握在他的手里。一想到那女孩得知自己可能面臨的命運之后痛哭流涕的樣子,他的心中就微微生出了些憫意。
他正想著要如何表現的大度一些寬恕這女孩的罪行再勸她趁早離開這里的時候,樓館的鐵門,就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視野里。
他的目光越過鐵門的時候少不了驚了一驚,自他幼時就已荒廢了的灰黑樓館,在他印象里的模樣是枯藤圍繞雜草叢生,落地窗上遍布裂痕,晶瑩破碎之后只能無聲跌進泥土里。
可是現下里植滿了玫瑰的庭院中草坪修理整齊,燈火映亮小徑,每一扇窗戶之內都有燈輝映出窗簾柔軟搖曳的影,爬在樓館墻壁上的枯藤早就被鏟除,取而代之的是蔓生的薔薇“新月”,開著美麗的淡黃色花朵爬滿墻壁。
他說不上來那個女人是什么時候搬來的,但總歸不至月余,只這樣短的時間里就把荒廢的樓館變作了小型的城堡仿佛常年在此安居,他多少有些無法想象這樣的工作效率。
夜風拂過脖頸,以致班尼迪克微微戰栗,他曾聽過魔鬼的傳說,侍奉他們身側的有花木化為的妖精,在他們扮作人類的時候就裝作園丁,照料著魔鬼無人得以進犯的園庭。
他正想著,就有隨從出現在門后問明來意,盡管他的語氣里并無什么不太恰當之處,但當他開了門引著他踏上通往樓館的小徑的時候,還是讓班尼覺得像是被某家的總管帶領著前去拜望一位貴賓。
少女還未睡下,就在她自己的書房里等著。他想起出門前伊麗莎白口中的少女,特莉雅,那非是姓氏也非全名,就算在城市里似乎也沒有見過同名,只是這個尾音被伊麗莎白念出的時候,他聽在耳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少女仍穿著黑色的裙裝,卻并不是下午他在自家門外所見過的那套,更加的輕軟隨意,顯出她原本就不如何熟碩的年紀,斯拉格猜測著少女的年齡,或許是十七八,或許是二十二一?
然而少女卻并未看著他,她的手邊有一個小盒子百無聊賴地躺著,一枚色澤瑩亮的血紅色寶石鑲嵌在戒面上,大約又是什么追求者送來的東西,卻被她棄如敝履。
隨從引著班尼迪克站在了門前便轉身離去,班尼迪克等了良久才確定少女確實是沒有發覺自己的來臨,便輕輕地咳了一聲。
少女慢悠悠地轉過頭來,見到是他,也未起身,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個動作多少激起了班尼心底一線引而不發的怒氣,然而他并沒有指責什么,只極自然地坐到了少女書桌對面的高背椅里。
“斯拉格少爺的事情,我深感遺憾。”少女的聲音不帶起伏,只啪地一聲把那只黑色緞面的戒指盒合攏起來推到了一邊,仿佛不愿被人看見也不想提及,班尼迪克很是配合地沒有把目光投過去,也聽得出少女的聲音中并沒有什么遺憾的成分在其里。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的,特莉雅小姐,我聽我的女兒說這是你的名字,冒昧這樣稱呼多少失禮,”斯拉格壓住心頭的不快,故作腔調地清了清嗓子,“我很遺憾地通知你特莉雅小姐,你在巴捷爾的土地上,面臨被指控為巫女的命運。”似是深表遺憾般,他痛心地閉上了眼睛。
他十分滿意自己說這話時巧妙夾雜進去的遺憾和嘆息,并確信對于這樣一個年輕女孩而言,不啻為致命打擊,然而他等了許久,少女別說是發出聲音,就是呼吸的節奏也不曾錯亂些許。
他多少訝然地睜了眼,只見趴在對面的少女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按著戒指盒,半晌不見響動之后才轉過臉來望著班尼。
“沒了?”
斯拉格子爵深感有必要強調一下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是說你被指控為巫女,特莉雅小姐,”眼見自己的話遲遲未能造成自己想要的效果,班尼迪克不由得懷疑這女孩是不是真的知道被指控為巫女后所面臨的命運。
“嗯。”黑發的少女漫不經心地點著頭,“我聽到了。”
“你理解這類指控的含義么?”班尼迪克幾乎有些想笑了。
“與惡魔交易,換取人類不應擁有的力量的女性,一旦落實,就會面臨被燒死或者絞死的命運。”少女看起來仍是云淡風輕,眸光微轉,直直迎向班尼的眼睛,“證據呢?”
少女長睫開闔時像極了黃昏時烏鴉歸巢振翅,恍惚里班尼迪克似乎有那么一點頭緒知道為什么杰斯奇會喜歡這樣的少女,她并非是那種見之驚艷之人,但是她的每一個轉臉抬眼,細微動作里都隱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風姿,不可置疑地吸引著人們的眼睛。
斯拉格子爵微不可察地甩了甩頭,將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海里驅逐出去。
“你的吸引力。”他盡量把聲音放輕,“這就是你和魔鬼所交易的東西。”
少女看上去既不驚異也不困惑,反像是強忍著笑意。
“這是證據?”
“你有什么想反駁的嗎?”斯拉格子爵感到有些惱火,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向后靠在了高背椅里,“我的兒子自是不必提,酒館的老板杰里米,那個自稱詩人的浪子賽斯,都被你所吸引。”
“酒館的老板叫杰里米?”少女微微地偏了偏頭,“您還是第一個告訴我的人,那位賽斯先生倒是送了我一束玫瑰,我看著還算好看,就讓人放在了餐廳的花瓶里,過了這樣兩天,怕是早被替了下去,至于您的兒子……”她牽一牽嘴角,“雖然現在問不太禮貌,不過他叫什么?伊麗莎白并沒有跟我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