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產生在陰影里,太陽是嫉妒思想的。——王爾德
經典迷幻樂隊The Doors的“黑暗搖滾”幾乎沒有任何樂觀向上的內容,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方式過于獨特。現場表演更是將觀眾帶入充滿了死亡、暴力、性的幻覺世界——這是他們與這個世界溝通的方式。
藝術沒有價值取向。即使性格上存在極大缺陷,也沒有妨礙樂隊主腦Jim Morrison成為搖滾界的傳奇。他說,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re a stranger.
對此,我深有同感。
從陽光對我的態度我知道,自己是個被防御的外人,是個Stranger。而她偏偏又是業務部門的樞紐人物,這令我的破冰期更加難熬。
她的工位設置在副總辦公室里,這也是她地位的象征。每天早上前臺會給她送一杯咖啡,不時有人前去找她八卦聊天,門庭若市,時常傳來放肆的大笑聲。
她幾乎每天要午休,關上門,但從不拉簾,點著熏香,平躺在沙發上休息、或敷面膜。連業務總監都不敢打擾。奴才這副德行,主子該有多跋扈?
但我至今來了一個月,都沒有見過這位“苗總”。
有一天,陽光一反常態地忙進忙出,不停地在打印,每打幾張,就迅速跑到我對面的打印機前迅速取走。看到她神經緊繃的工作狀態,不禁疑惑打印什么文件那么神秘?
趁她不注意,我抽走了剛剛打好的兩張紙:一模一樣的訂單,不過一張多了一個媒體的章,章很淡,坑坑洼洼。
越看越可疑。條件反射,我撥了舜的電話——又立馬掛斷。
“記住自己所處的立場,不要外人視角,不要得罪管理層,不要繞過申總調取任何資料,有什么問題,先和我討論。”
姐姐的話回蕩在耳邊。我本不輕易向她求助,但還是拿起了手機,因為我現在明白怎么做,但我不明白為什么。
電話那頭,她沉默良久。
“我也希望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所以才希望看更多文件。”我說。
“這么做,明擺著不相信申總。”姐姐的口氣有些為難。
“難道我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我才稍一強勢,她的天平立刻擺向了申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自己調整好心態!”
“……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作為我們投資人的利益代表,要時刻想著大局,不要把自己貶低成技術顧問來找問題。”
“大局?”
“大局就是,我們需要申總做業績。”
“不管真的假的了?”我忍不住又開始情緒化了,雖然明知她最討厭我點。
“……你現在給我仔細聽好,之前年審、還有我們的盡職調查,他們都過關了,至于怎么做到的,我不覺得有必要知道。而且,民企也沒有那么多繁瑣的流程,速度制勝哪有那么多文件留底供你細細研究?你想要追求僵化的規則和秩序只有死亡能滿足你!”姐姐的語速飛快。
“換一個事務所呢?還能過得了關嗎?”我繼續死撐,想到陽光在我面前的張揚,我不甘心就此敗下陣來。
“難道你的意思是,過關的標準太低了?我們投得太魯莽了??”她對我表示出徹底厭煩。
“讓四大來背書,對我們將來的退出也有利。”我退守到了審計這條底線。
“……那行,既然你那么堅持,我會和申總商量。但我可以告訴你,結果都是一樣!”在她按掉電話之前,給我一句忠告,“金融的目標就是功利性的,你最好不要帶任何道德判斷!”
靜言思之,道德……
姐姐曾經教導過我,仁義禮樂道德,它們的應然狀態可以被諸子百家、陸王心法設計成不同風貌,但是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一套理論的完善與否并不重要,抓到痛點并且給力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她所言,追名逐利之人只有在遭遇挫折之時,才會翻出老莊哲學來舔舐傷口,說要找回平常心,赤裸裸全都是想讓自己變得不平常的功利心。
佛家稱心善,道家稱虛納。相比之下,匪幫和黑社會更純粹直白,大道廢,沒有喋喋不休的形而上,行事卻最講仁義。
如姐姐所愿,我不再輕舉妄動,站在一個看似不錯的起點上,但冷靜下來才發現,這個地方,其實是“燈下黑”。
這就是道德實然狀態。一定會有人覺得它一點都不道德,但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一臺嶄新的打印機被搬進了苗總的辦公室,目光再次觸到了陽光瞪著我的眼神——看來,姐姐已經告訴他們了。安置完畢,陽光氣勢洶洶地走到我的工位,狠狠地啐了我一口:“叛徒!你給我記著!”
盲目的坦誠是一把鈍器,不但切不動肉,血還會流更多。
……
兩天后,由于晚上舉行年會的緣故,我終于見到了這位“苗總”。
午后,她帶著黑色蛤蟆鏡,頂著浮夸的遮陽帽,啞紅色口紅,一身紫色長裙,徑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彭!”的一聲,重重地關上門,窗簾也被刷地拉上。
不一會兒,傳來一聲撞擊。
直覺告訴我,此時里面發生事情和我有關。來不及一個人多想,我已經站在打印機旁,透過垂簾的縫隙窺視這間辦公室。
我幾乎認不出陽光。
她陷在沙發里,像一個填充物露了出來的破布娃娃,素日里的驕橫霸道一掃而空,一側手垂地,仿佛早已習慣了各種扭曲的姿勢,她的表情緊張得歪曲,但行動又表明自己樂于臣服……
排外和奴性共生共長,在狼群看來,孤狼是粗俗可鄙的——這正是陽光對于我的心理機制。
奴顏卑膝一目了然。就憑我是個陌生人,我便超越于她之上。有了一絲復仇的快感,我帶上了感恩的濾鏡,仔細觀察起這位“主子”。
她同陽光耳語幾句后,緩緩放下發髻,香檳色的卷發彈落在飽滿的前額和光潔如白玉的肩背上,明銳的目光俯視著胯下的獵物,就像哥特城堡中的女主人,既恐怖又魅惑。
保持臉部無表情不難,努力一點甚至也能控制住呼吸,此時我無法控制心跳。
她身上有一種罕見的特質吸引了我,我是被一種怫郁、莊重、或更準確地說是被一種厭倦的神情深深打動。她不屬于正派,但在風格上絕對不俗。
厚重的窗簾拉開,“城堡”的幻境消失了,苗總走了出來,長發盤起,不見一絲凌亂。她往申總的辦公室款款走去。
……
被命運扼住喉嚨的貝多芬喜歡推敲命運的動機并戰勝它,讓生命的流逝產生原來沒有的敘事特質。他自由自在,為天真但認命的莫扎特報了仇。
及時行樂的莎士比亞卻從不討論生命的動機,至今人們連他什么時候去世以及去世的詳情,都無從得知。
可以為美而死的王爾德則說,惡莫大于浮淺,所有的邪惡都是有魅力的,只有當它被認為是庸俗、低能和失敗的時候,這種邪惡才不流行。
……
★☆
所有員工提前到達年會現場,姐姐帶著幾個董事,難得光臨捧場。
“各位!今年,將會是充滿機遇和挑戰的一年!相信在董事會的正確決策和領導下,在全體員工的共同努力下,我們會掌握更多市場的資源和競爭的主動權!業績再創新高!我申綏先敬大家!”
申總在舞臺上激情澎湃,他代表全公司員工明志立誓,絕不讓投資人失望。龐勒對大眾心理有一個結論:說理與論證戰勝不了一些詞語與套話,它們與群體一起隆重上市,只要一聽,人人都會肅然起敬。
臺下叮叮當當地回應著申總的新年寄語。
他在眾人的注目禮中走下臺,回到了主桌。在姐姐的身邊一坐定,其他人才開始稀稀拉拉地動筷用餐。
才不過五分鐘,苗總身著一襲紫色緊身長裙圍著雪白狐皮坎肩,裊裊婷婷地向我們走來。
她的手上捏著一杯白酒,身姿曼妙,眼風活絡,夸張的背頭大波浪發型,一層一層搭在她的肩背上,配環形大耳墜顯得十分強勢。一看就是做銷售的料,我心中贊嘆,實維我儀。
“你好,陸董,我先來敬你。”
姐姐禮貌地起身。申總忙前來引見,他站在兩位氣質端莊身材修長的職業女性中間,形象矮了一大截。
“這位是苗峙,本科畢業就跟了我,從一個普通的業務員一路打拼到副總,現在是我非常得力的干將。”
“申總栽培了我快十年了吧~目前北區的資源,包括原來申老那邊的,都是我在負責。”苗總笑眼盈盈,主動介紹道。
十年,看來她比姐姐還小兩歲。
“以后多勞苗總費心,維護好北區的客源對公司的發展非常重要,尤其是老客戶。”姐姐說完,舉起了桌上的紅酒杯。
兩雙妙目剎那之間迸出了火花。
“一定,陸董放心。我干了。”一杯高度白酒下去,苗總亮了一下杯底:“您慢慢喝。”
酒桌上,姐姐和董事高管們言笑晏晏,即使目光瞟過我也很快轉開了視線,我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跟班。
一個小時后在她的帶頭下,資方的董事們陸續離席,留下了我。
年會宣告進入后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