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看望太奶
一天,爺爺又宰殺了一只雞,帶著給太奶作好的雞肉,領著我到大梁村去看望太奶,大梁村距離樊學并不遠,只有幾里路,因其坐落在一座山梁上,所以就叫大梁村,爺爺以前就住在這里,后來就搬到了樊學,但是我對那里并不熟悉,偶爾去也只是跟隨爺爺去看望太奶。
大梁村也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住了好幾戶人家,都是本家,也就是爺爺弟兄的子嗣,爺爺有弟兄四人,除了爺爺搬到樊學,其余的都住在這里,所以,大梁村也算得上人丁興旺。
太奶在這個家族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威望,一來她是這個家族中最老的長者,二來她溫婉賢惠,備受子孫喜愛,只是我是例外,因為距離的原因,我很少見她,所以和她有一些生疏。
一進院子,院里人聲嘈雜,雞鳴狗吠,大小孩童的哭喊聲不斷,太奶住在堂屋,堂屋的門打開著,太奶躺在炕上,還有一個姑奶奶坐在身邊,姑奶奶和爺爺年歲差不多,見我們進來,一邊親熱地招呼著爺爺,一邊扶著太奶奶坐起。
太奶已八十八歲高齡了,雖然臥床已一段時間了,但是衣著十分的整潔,身穿黑色大襟衫,頭上纏著黑色的頭帕,臉色蒼白、瘦削。
“媽媽,你看誰來了,”姑奶奶邊扶太奶坐起,邊笑容可掬地招呼道,“你還認識嗎?”
“認識。”太奶有氣無力的答道。
“那你說說,是誰呀?”姑奶奶又道。
“是貨郎。”太奶看了一眼爺爺道。
大家笑成一片。
“媽媽,我是三兒,不是貨郎。”爺爺放下東西湊近說道。
“是三兒。”太奶好像想起了什么,重復著低語。
“媽媽,你看這是誰?”姑奶奶又把我拉到太奶的近前問道。
“小討吃鬼。”太奶看了一眼道。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臉那么臟,頭發那么黃,一看就是小討吃鬼。”討吃鬼是家鄉對要飯人的一種稱呼,含有對要飯人的一種蔑視,不過正常的稱呼也和這差不多,只不過去掉了鬼字。我在來時的路上,經過一棵梨樹,便摘了一顆梨子,由于還未到成熟季節,所以梨皮較厚,還有些發澀,我只好門牙當剃刀,剃去梨皮,而梨子也比較大,這樣走了一路,吃了一路,也剃了一路,梨子的汁液糊了滿手,也糊到了臉上,與汗水泥土混合攪拌后,就在臉上和手上畫出了縱橫山水的圖畫,再加上我的那一頭黃發,所以太奶才這么說我,但是看她那認真的勁,也的確是把我當作小討吃鬼了。
聽著滿屋人止不住的大笑,看著他們盯著我那火辣辣的眼睛,仿佛要把我點燃似的,我羞得無地自容,邊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在出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立在門后的手杖,手杖我見過很多,并不稀奇,無非就是一根棍子,利用其自然生長的形態,在一端稍稍修正,作出一個便于抓握的曲形握手,但那拐杖很特別,它有著鮮艷的紅色,握手是一只漂亮的牛角,牛角黝黑光滑,我一眼便看中了它,所以便順手操走,從跑著到拿起再到出門,一套動作如行云流水,以至于屋子里的人都沒有看到我拿走了手杖,否則,我是決不會拿出的,也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我常常在想,我如果是一個小偷,那我會有一雙怎樣的快手,可惜這個行當為人所唾棄,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當然我也就沒有發展的必要。
院子里有很多小孩在玩耍,我對他們很陌生,再加上我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所以并沒有心情加入到他們的游戲中去,我一個人揮舞著手杖,東突西撞,嘴里喊著打打殺殺,以發泄我心中的不滿,其中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男孩跑了過來,對我說道:
“那是太奶的拐杖,趕快放下。”
他也叫太奶,看來是我的同輩,不知道是我哪個叔叔或者伯伯的孩子,只是由于我們住在兩個村子,都不認識彼此。
“管你屁事,小討吃鬼。”我看著他的小臉也很臟,便揮舞著手杖,更加夸張地向一邊打去,由于用力過猛,加上方向也沒有把控好,拐杖的握手,也就是牛角的部分,磕在了院子里的轉槽上,轉槽是家鄉在院子里砌就,為了給來客帶來的牲畜方便喂養的圓形石槽,這一下,牛角被磕掉了一塊。我和他都愣住了,稍后他便幸災樂禍的跑去告狀了。
“平子,把你太奶的拐杖拿來!”爺爺在堂屋里喝道。
我遲疑地走進了堂屋,姑奶奶接過了拐杖,一邊打量著,一邊對我責罵道:
“你這黃毛,壞透了,你太奶愛惜了一輩子的手杖,你來了一會兒就把它搞壞。”
“這孩子手欠,該打一頓教訓教訓這個沒王法的小混蛋。”
“這一院子的小孩都知道,比她小的都知道不能拿太奶的手杖,該打!”
“可惜了,太奶奶愛惜了一輩子的手杖。”
······
大家一邊檢查著手杖,一邊你一言我一語的數落著我,仿佛我是一枚即將發射的炮彈,大家都在等待著點火一般。我在心里琢磨著,今天這頓打恐怕躲不過了,他們怎么打我呢,是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這時,我已沒有了羞愧之色,目光掃視過他們每個人的臉,心里考慮著誰會先動手,誰會打地狠,他們的臉在我的眼里漸漸演變成廟里的十八羅漢,個個兇神惡煞。
最后手杖傳到太奶的手里,太奶看了看說:
“放好,別讓這個小討吃鬼再拿去。”
太奶并沒有發話要收拾我,我忐忑的心總算放下了,這頓打看來是免了,于是我慢慢地向門邊溜去,最后走出了門,在窗下聽著他們的談話,內容還是關于這根手杖的,漸漸的,話題轉移到別的,我也就走開了。
我走到了那群玩耍的孩子中間站住,他們停下了游戲都望向我,其中那個剛才告狀的小孩指著我對大家說道:
“就這個黃毛,剛才摔壞了太奶的手杖,”接著又補了一句,“王八蛋!”
“對,王八蛋!”
“黃毛王八蛋!”
小孩子跟著附和,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八羅漢,這次是笑著的十八羅漢,我的怒氣瞬間被點燃,像要把我的朝天辮炸開一般,我一頓拳打腳踢,兩個小孩被我打翻在地,其中就包括那個告狀的,院子里頓時哭聲一片,我飛快的跑出院子,向來時的路上跑去,盡管在我出院門的時候,我能聞到,高菊花就著酸湯面的香味在院子里回繞,高菊花是陜北的一味調味料,狀如菊花,只是只有拇指大小,香味奇特,是酸菜面必備的提味品,毋庸置疑,酸湯面馬上出鍋,但我也決不能回頭,他們人多,速戰速決,等他們回過神來,那我就慘了。
路過梨樹的時候,我還是摘了一顆梨子,依舊門牙當剃刀,一路剃了回去。
“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你爺爺呢?”奶奶正在灶前忙碌,見我一個人這么快回來,很奇怪,于是停下。
“不知道,”我答道。
“怎么會不知道,你們一塊去的,是你把他丟了,還是你爺把你丟了。”
“爺爺還在太奶那里,我先回來了。”這時我的思維才跟上奶奶的問話。
“你是不是又干什么壞事了,這么快?”奶奶依然充滿疑惑。
“這么短,我能干什么壞事!”我若無其事地答道。
其實,就是這一點時間,真是夠做事情的,而且還不止一件,只是奶奶那里知道。
“你太奶病重嗎?”奶奶又問道。
“很重!”
“很重,”奶奶重復道。
“有多重?”奶奶有些焦慮。
“連人都不認識了,你說重不重。”我好像賣起了關子,其實是我心中不悅。
“那你看你太奶這次能好轉嗎?
“不能!”
“不能,”奶奶又重復道,“那你看你太奶能活過今年嗎?”
家鄉有一種說法,就是從年幼不懂事的孩子嘴里問一些關于未來的事情,孩子不需要明白,只需要回答能或不能,是或不是,類似占卜,說這叫小孩嘴里討實話。
“不能!”我答道,其實我只是很煩躁,還沒從那些剛發生的事情的情緒里走出,信口胡謅,誰知這又一語中的,那時候太奶還能坐起說話,后來就每況愈下,終沒度過年關,那是后話,這里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