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柯晨及時趕到廚房，憑著沈皎的作勁非得把廚房給炸出一個窟窿眼兒，柯晨看了會兒慕白又看了會兒手足無措的沈皎，把之前兩人在廚房斗毆的推測否決了，因為他們倆臉上都沒有明顯的外傷，一定要說慘的話，似乎慕白是吃了些虧，僅在半邊臉都被糊了面粉糊糊，留出一個小圓窟窿視物。

　　不過看慕白一副甘之如飴的神情，柯晨便將這些歸結于曖昧中的小情趣，當然，柯晨自認為并不夠了解這些情趣。

　　柯晨輕咳一聲掩飾尷尬，“那個，小白，把菜熱熱趕緊端出來?！彪S即轉向沈皎，“沈先生要不要去餐廳休息會兒？”

　　沈皎如釋重負，感恩戴德得快要哭了，“那我就不添亂了，先走了……”話音未落就如離弦的箭飛出那壓抑封閉的廚房，剛呼了半口氣肩頭就被人重重一拍，半口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硬生生咳成了肺癆。

　　對方連忙去輕撫他的背脊，聲音又緊又澀，一句話斷斷續續，“對……對不起，對不起，沈皎哥，我……我……我不是故意嚇你的，我……”

　　等看清眼前的人毫無責怪之意，怕眼前急得跳腳的小姑娘也憋了一口氣，出聲打斷她吐字不清不楚的解釋，“桃桃！你怎么會在我姐……”他狡猾地四周張望，壓低聲音道，“你怎么會在我未來姐夫家？我都還是頭一回來呢，看看這擺設，萬惡的資本主義，不過他對我星姐好我就不追究啦?！?p>　　叫桃桃的女孩姓周，原來也住在肇嘉浜路的巷子里，巷子里來來往往的人都能混個眼熟，后因父母離異，隨了賭鬼父親住到更偏僻的一帶老城區，母親在離婚后提著行李就跑了，一點也不顧法庭把孩子判給母親的決定，在整個灰暗人生里，去沈皎的網吧是為數不多值得回憶的過往。

　　桃桃低著頭，笑意頗為勉強，身上的工作服讓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儼然是一個異類，“我在一家家政公司做活，碰巧就是這戶人家，真巧?！蹦┪矁蓚€字輕得幾乎聽不見。

　　沈皎剛順完氣，險些又咳嗽起來，邊拍著胸脯邊道，“你做家政？！你不是應該在讀書嗎？你搬走那年明明考上大學了啊！”

　　周桃桃悄然將視線移開，落在窗外已然昏黑一片的院子里，“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的?！?p>　　沈皎掰正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對自己，“你那混賬老爹不至于連你讀書的錢都拿不出來！”

　　桃桃臉上的高原紅仍未退卻，“拿的出來，只是不愿意拿出來而已，我就像個累贅，到哪兒都挺討人嫌的。”不知是真的釋然還是裝作一副無謂的樣子，她還自嘲般開了個玩笑，“我們那么久沒見，剛剛我一出現不就嚇到你了嘛?！?p>　　沈皎皺著一張臉，“說的什么話，我又沒怪你。”

　　桃桃下意識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仍有種模糊的錯覺，“你應該怪我的，本來就是我的錯?！?p>　　沈皎想到了什么，飛速在腦子里組織措辭，語調放得很緩很平穩，“桃桃，那不是你的錯，從來都不是，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因為你而發生的，是事情本身會往這個方向發展，我或者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無法阻止?！?p>　　“不是的沈皎哥，你真好，還這樣安慰我，但一切不好的事不都是從我降生的那天開始的嗎？”

　　緊接著陸續有清潔女工下樓，桃桃和沈皎的對話被迫終止，桃桃走到她們中間簡單的交流幾句，沈皎在人群外，看著人群里被擠在中間瘦小羞澀又有點怯懦的女孩，心尖潮潮的。

　　柯晨朝她們過來，給每人分了一個紅包，眾人接過后禮貌地道謝，隨即拎上打掃工具挨個兒往外走。

　　柯晨給的紅包不少，幾個走在前面的女工已經止不住地碎嘴起來，窸窸窣窣的碎響悄然遠去，沈皎按耐不住，在門即將合上的前一刻跑過去拉住了隊伍末尾的女孩。

　　她的手很小，很軟，掌心卻有薄繭，臉上也不像其他坐在教室里讀書的女孩白白凈凈，像常年奔波勞碌的婦女，有沉淀的色斑和冬天濕冷寒風吹起的高原紅，這樣的女孩格外令人心疼。

　　慕白臉上還掛著個紅色的巴掌印，他剛從廚房出來，水珠順著鬢角的碎發滑下，到下頜角的邊緣搖搖欲墜，最后還是落在了地上，蒸發掉。

　　他看到沈皎和桃桃握在一起的手，看到沈皎望著桃桃的眼神，看到沈皎臉上堆砌起來的真實的情感流露的表情，記憶開始倒帶，可悲催的發現他和沈皎的交集少之又少，也難怪沈皎會覺得那是一種侮辱和試探。

　　慕白手里端著一盤剛剛炸好冒著熱氣的春卷，熱氣緩緩上涌，他覺得有些糊眼睛。

　　沈皎尚未想好說什么，只知道不能再一次放她走了，倔強地捉住桃桃的手，直到沈星寧從地下室走上來，不明所以地叫了他一聲，“腳？”

　　眼前的情況很好懂，那是愛情里的歇斯底里，掙扎叫囂和矯情事。

　　沈皎已經拖著周桃桃走到樓梯邊，“宇哥，這我是朋友周桃桃，能留下一起吃頓飯嗎？”

　　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和自作多情而已，有什么好哭的，本來就是做給自己看的，再說人家都光明正大的拒絕你了，一個人的矯情委實難看，慕白給自己做了一套心里建設后，甚至還開口幫沈皎，“冼少，人多熱鬧，既然是沈皎朋友就留下來吃飯吧，今晚是團圓飯。”

　　暮色沉沉浮浮，餐廳亮起的水晶燈光線四散，不算和煦的甚至帶著棱角的光落在每個人頭頂，眼睛里，似乎都不盡圓滿。

　　偶有斷斷續續的遠方的煙火聲，隔著山和水，城市與村落，在不起眼的角落綻開一蹴即逝的美麗。

　　餐桌上擺放都是一些家常菜，冼宇把沈星寧喜歡的都夾了一遍，不過一會兒她的碗里堆起了小山包。

　　他在笑，他漂亮迷人的眼睛放著光，沈星寧卻感受到了他種種隱晦的感情。

　　桌上都是一些家常菜色，不像是從龍興一號或者其他飯店打包的制作精良的菜品，一道青椒牛柳里大部分都是青椒，用筷子使勁撥撥才能翻出一兩塊牛肉，一道清炒油麥菜火大了些把菜葉子炒得焦黃。賣相一般，但數量多得不像是年夜飯，更像是村里擺的宴席。

　　南方過年不興吃餃子，餐桌的餃子應該是顧及冼宇他們幾個北方人，餃子的包法倒是很特別，通常包月牙形的餃子褶皺都是往一邊，而盤子里的餃子是兩邊的褶子往中間收攏。

　　沈皎咦了一聲，拿筷子戳起一只餃子往嘴里送，“這餃子的包法不常見，似乎……挺特別的……味道……好像在哪兒吃過。”

　　柯晨給他解惑，“老人家包的，可能很久不做這些，手生了些?！?p>　　沈皎只敢暗自腹誹，他原本想著能蹭上一頓滿漢全席，還是金牌廚師特制的那種，結果居然是隨便請了位老人家，沒過幾秒他的樂觀勁兒上來了也不再糾結這些，挨著盤子給周桃桃夾菜，周桃桃垂著頭，一直去拉沈皎的衣袖。

　　慕白全程當作沒有看見，自顧自地夾菜，只是裝作眼盲和心盲都是極艱辛的。

　　味蕾的記憶比語言、動作都更深刻，仿佛刻進骨子里的，味覺占據的記憶總是格外精準。

　　沈星寧小口小口吃著碗里的菜，味蕾將信息素傳遞到大腦，刺激到蟄伏在腦海中很久遠的回憶。

　　她嘗到了由味覺牽引的遙遠時光里，那些一顆糖就能開心好幾天的日子，她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美好。

　　她抬頭看了眼冼宇，冼宇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要問什么，“從前在福利院食堂燒飯的師傅年紀都大了，找起來不容易，要請老人家辛苦這么久也著實廢了番口舌，好在提起你的名字，大家都還有印象，知道你好，他們都很欣慰?！?p>　　每個人面前都放了杯紅酒，只有沈星寧的是杯熱巧克力味奶茶，她伸手撈過冼宇的酒，利落地仰首喝掉，冼宇罕見地沒有阻止。

　　沈星寧輕易不沾酒，從前在樅陽島上跟著言喝過幾杯，都是私人珍藏，言描述酒有自己的見解，稱人類發明了煩惱，又發明了解決煩惱的酒，每次想感謝酒之前想想都要感謝煩惱，實在是自相矛盾。

　　高腳杯里淺淺鋪的一層紅酒沿著味蕾劃過喉嚨，到達胃部時整個口腔都在發燙，冼宇順手取走了酒杯，沒有再添，放到了更遠的她夠不著的時候。

　　“就一杯?！?p>　　沈星寧挑了挑嘴角的酒漬，突然轉身湊近他耳邊，后來她思索良久為什么這句話只能他一個人聽，可始終沒想出原因，她說，聲音軟軟糯糯，帶著點熱氣，“冼宇，謝謝你?！?p>　　煙火的炸響離得很近，玻璃窗倒映出火樹銀花和所有人的臉，光影浮華，每張臉上的笑皆不盡相同。

　　慕白疲于應付餐桌上的交談，臉上的笑容漸漸捉襟見肘，有意無意飄向另一個方向的視線變得模糊渙散，他灌了許多酒，煩惱和救贖統統往肚子里倒，片刻后便酒意正酣，人微醉。

　　微醺是飲酒后最舒適的一種狀態，保留一定思考力的同時也不會胡言亂語，還能把酒當作借口，為那些出格的不夠合理的事和話找到完美的托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