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已過,初春將至,風微寒而不刺骨,日溫婉而不焦躁,正是人間好時節。
天邊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劍鳴,似乎帶著幾分歡快,如流星般劃過一道長痕,刺裂湛藍的天空。
仔細看去,修長的劍上立著一個人,身著一襲輕靈的白衫,腰間用水藍絲軟煙羅系成一個淡雅的蝴蝶結,墨色的秀發上輕輕挽起一個凌云髻。青絲伴白衫隨風而舞,姿態飄逸靈動如仙云悠悠掠過天際,出塵脫俗。
她是劍仙,婧。
婧其實并不是很喜歡這樣出行,只是覺得御劍而行時姿態有著非同一般的孤傲,便執意要試試,卻發現在空中極速飛行雖快,但依舊不勝寒冷,只能盼望春天再近些,好讓微醺的暖風隨行。
腳下一向貪玩的春花劍倒無此憂慮,只知冒失地向前,完全沒有作為仙劍的覺悟,好在劍芒尚存鋒銳,不至于淪落為青皮葫蘆里的備用貨色。
空中微微一聲輕嘆,隨即遠不可聞,山上繁密一片森林,風過之后浪濤滾滾。
熟悉的湖心島就在眼前了。
婧尚且記得去年冬日曾在此醉飲仙釀,斬遍滿山梅花,引得眾人注目,煞是不雅,不由得撓了撓頭,然后從劍上躍下,向坊市深處走去。
路上行人顯然是認出了這位劍仙大人,于是無不指指點點,若有所語──“你看看,這就是去年那個女瘋子,壞了島上的風景?!?p> 聽在耳中,尷尬在心里,一向凌厲的劍仙此時活像個被當街指認的小賊,只覺一陣心虛,不免又加快了腳步。
此行正是回頭客來買酒了,不過或許應該用騙或誆更合適些。
步至坊市的盡頭,婧不由得一愣──清幽的小屋早已不知去向,唯有一片青翠的竹林攔在道路的盡頭,一眼望不到邊際。再環顧四周,早已沒有一個路人,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竹林前。
我是劍仙,才不會怕什么鬼仙呢。這么想著,婧沿著小路向竹林里走去,還不忘信手舞劍斬下幾片竹葉,悠悠落在腳畔。
愈是向密林深處,就越能感受到四周氤氳著的幽幽寒氣,頭頂的竹枝也更加茂盛,陽光透過竹葉射下來,留下淡綠的影子。前方卻似乎逐漸明亮了,似乎是即將行至盡頭。
數步之后,眼前豁然開朗──林間有一片空地,地面全以平整的青黑色石板鋪就,四周盡是密匝匝的修竹,像是翠綠的湖水中央突然露出了一塊青石,略顯突兀卻并不過分違和。
好一座以天為頂,以地為底,翠竹為壁的屋子。
屋子正中央有一張白玉石桌,桌周圍擺了一圈矮墩墩的石凳,最遠的石凳上儼然坐著一位僅見面一次的熟人──賣酒的老頭子。
老頭子今天倒不算得邋遢,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衫,面部也潔凈了不少,眼睛不再半瞇著,全然張開了,眼瞳中卻不見一絲污濁,而是明澈又深邃。一只枯枝般的老手搭在石桌上,另一只則托著下巴,不知此刻正看向何處。
“堂堂劍圣大人可算是等來了。”老頭子突然低喃了一句,話語聲中明顯透露出一絲不悅。語畢,他的眼睛依舊不曾正視過婧。
想到對方竟然清楚自己的身份,卻依舊不屑,婧不免態度恭敬了幾分,連忙快步走到最近的石凳前,一撩長衫,端正地坐下:“前輩知道我要來買酒?”
“天下耍劍的哪個不好這口嘛,老頭子我年輕時候也喝了不少。”老頭子明顯和氣了幾分,撇嘴道。
“敢問,還有上次那般好的酒嗎?”搖了搖腰間的青皮葫蘆,婧半是討好地試探。
老頭子不再接話,只一揮袖袍,石桌上就莫名擺出了一只青瓷描花酒壺和兩只小巧的酒杯,醇厚的酒氣頓時從瓶中流淌出來,無形中溢滿了整張桌子,引得婧一陣垂涎。
抬手端壺給兩人各倒了大半杯酒后,老頭子仔細呷了一口,頓覺從口中一直舒暢到了心中,斑白的胡須不住地抖動,長嘆一聲,第一次正視婧道:“此酒名為‘竹露’,品級更勝‘流霞’,劍圣覺著如何啊?”
“醇似晨露,味有竹香,酒色微青而不泛綠,這壺是前些時候的的新醅酒吧?!闭劶帮嬀?,婧自是無比在行,小撮一口后立刻微笑著望向老頭子,評價道。
“真是眼光老到,這便是去年末新釀的酒了。”老頭子仰頭飲盡杯中的酒,撫須一笑,似乎此刻心情放松了許多,臉上干癟的皺紋中滿是快意,態度也不似事先那般冷漠了。
劍圣老者對飲竹林里,縱情快意笑看清風過。
酒壺中本就沒有多少酒,不過各自三杯,就已經見了底,老者的臉卻已隱約可見微醺的粉紅,半癡半醒著一拍石桌,朗聲道:“不知劍圣要什么酒?”
婧醉意尚淺,把玩著精巧的小酒杯,瞇眼問道:“前輩可還有更高些級數的珍釀了?”說罷便摘下腰間的青皮葫蘆,滿懷期待地打量老頭子的反應。
老頭子也都是明白人,言至于此,也不好意思再拿出流霞那樣的酒了,于是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陣,翻找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翠玉葫蘆,伸手遞給婧:“這可是老頭子我的貼身珍藏,暫借你飲幾日,日后時候到了你再還給我也不遲。”
婧連忙伸手接下這只翠玉葫蘆,握在手里細細打量,越發覺得它不是凡品。整只酒壺由一塊玲瓏剔透的翡翠雕成,外壁紋一小蛇,此蛇盤繞在葫蘆上口附近,身上的每一片鱗片都清晰無比,似乎下一刻就要游動起來。輕輕晃動葫蘆,酒液撞擊壺壁發出輕快的水聲,白色的光暈在表面一閃而沒,奇妙無比。婧試著拔下塞在葫蘆口上的塞子,塞子卻紋絲不動,仿佛本身是一體一樣。
老頭子把婧的欣喜看在眼里,捋了捋胡須,出聲提醒道:“此酒來歷神秘,且早已誕生靈性,我收藏它的時間中,一共也未能飲上幾口,但愿你能被它認可,多喝上幾次,應該會大有裨益。”
婧這才明白“暫借幾日”的真意,連連點頭稱是,把翠玉葫蘆收進袖里,想著功成身退的念頭,趕緊起身要離開。
“還有,我也算不得什么前輩,你以后稱我老蛇便好?!本驮阪浩鹕碇畷r,老頭子突然嘀咕了一句。
婧一心要趕緊拐走老頭子的好酒,也不顧那么多禮節了,抬手一招:“老蛇,來日方長,有緣相見!”然后便踏上春花劍,閃入竹林中消失不見。
望著婧遠去的背影,老頭子好像很是懊惱般地搔了搔頭,對著石桌自言自語:“總算是借機把葫蘆送出去了,但愿她能發現葫蘆真正的作用就是了。”說罷腳尖一點,整個人化作一道青煙消散在空氣中,空留郁郁蔥蔥的竹林在風中搖曳……
莽莽青州地,巍巍丹陽城,宮前臣侍如流水,院后佳人空余愁。
空靈的琴聲如幽澗泉水緩緩流入深谷,碰撞在岸邊的巖石上,叮咚作響,又似清風穿過古寺,奏響檐下古舊的銅鈴,抖落歲月的煙塵,盡是滄桑的韻道,在庭院中久久縈回。
微風掀起細密的珠簾,露出盤膝坐在屋后的女子身影。她披著一件刺繡描金大紅長襖,里面是簡單的白色衣衫,紅白交錯間,有如火焰遇上了白雪,激烈和柔和斗爭起來,難分上下。女子并未挽起長發,而是任其四散在身后的長襖上,臉龐上也沒有精致的妝容,眉宇間凈是糾纏的愁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在陽光陰影的襯托下,她有如不出世的妖魅。
她是宋皇后。
宋皇后的身前擺著一張古琴。此琴制為連珠式,形飽滿,黑褐漆面,具細密流水斷。玉徽、玉軫、玉足、龍池圓形、鳳沼長方形無缺。琴底頸部刻“丹心”二字行草書填綠。龍池左右分刻隸書銘:“其聲訴以情,其韻淚以嘆”、“誰其鼓之憫秋風”,鈐印一,印文剝蝕。龍池下似曾存一大方印,但經漆補,隱晦不清。
此之丹心,或未為彼之丹心。
宋皇后雙手輕按琴弦,左手游魚擺尾式,右手鸞鳳和鳴式,齊齊一抹,“嗡——”,古韻的琴聲頓時從琴腔中蜿蜒而出,四溢在周圍,伴隨著莫名的意蘊緩緩擴散開來。
悠悠數載,千里江山未改
滔滔歲月,恰似江水東流
巍巍皇城,依舊守望九州
往昔故人已不在
君不見,天下風雨
君不聞,蒼生訴說
君不覺,紅塵難渡
君不知,佳人心境
壯哉大千,默默無言
只愿為君守孤城
……
曲畢,宋皇后已是滿臉淚痕。抬袖拭去臉上的淚水,她瞥見屋角的陰影中站著身穿青色長褂的俞老,正看向這里,于是微微頷首:“國師?!?p> “皇后不必如此,”俞老從陰影中走出來,輕聲一嘆,“權皇一事早已過去數載,卻依舊沒有頭緒,希望皇后節哀?!?p> 默然許久,宋皇后終于完全冷靜下來,慢步向屋后小院走去:“自從今年初把俞老從草市請來,俞老已在宮中住了一些時日,可曾感覺到什么異樣?”
俞老從陰影里走出,沉聲回應道:“說起來倒并不算得有什么異樣,可這天下似乎不會長久太平了?!闭f罷從袖中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指,頓時一道銀色的光幕擴散至四周,阻隔了外界對這里的探查。
謹慎地設下結界后,俞老的臉色驟然一沉,轉身道:“前些時候,朱雀告訴我,她的時間不多了?!?p> 宋皇后聽了,靈秀的眉宇間掠過一絲不安:“國師所言非虛?”
俞老不做應答,只是一點頭。
所謂朱雀,指的自然不是集天地造化而生的神獸朱雀,而是九州鎮南關圖騰陣靈朱雀,也是四象神陣的重要樞紐之一。若朱雀因陣法中靈魂氣息日漸衰敗而消散,四象神陣也會隨之威力大減,蠻夷圣人境強者便可能趁虛而入。
短暫的交談結束后,伴隨著銀色結界的消失,宋皇后與俞老臉上盡是凝重之色,顯然是在思考對策。
就在這時,皇宮北方的天際飛來一道青色光芒,盤旋著落在宋皇后的手中,化作一枚虛幻的玉佩,上面銘刻著十個血色的小字:“北關蠻夷現,妖族神力出”,待宋皇后仔細看完,玉佩就自動消散在空氣中。
這正是鎮北關方帥捏碎的那枚緊急傳訊符,此刻才剛剛飛到。
“妖族恐怕找到了打開九圣山結界的方法,”俞老的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竟選擇幫助蠻夷人攻打鎮北關,真是好一記妙法。”
“正恰逢朱雀衰弱的時間,妖族多半是算好了一切,決心要攻進九州來了,”宋皇后又想了想,“說來也巧,今年正是九圣封妖后的第兩千年?!?p> 俞老掰了掰手指,若有所思道:“你我要坐鎮九州中心地區,怕是要再找一位圣前去暫解北關危局了?!闭f完,兩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九州當今尚存九圣不假,可九圣分別隱居各地,且彼此之間鮮有聯絡,除了像俞老和宋皇后這般熟識的故交,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再找一位圣,更不談解決鎮北關的問題了。
小院中的空氣此刻一片凝重,連池中的游魚也停下來,靠在水邊一動不動,岸上的各種奇花異草盡皆收斂了氣息,屋頂上鋪的金黃琉璃瓦黯淡無光。
天邊驟然一亮,一道尖銳的白光刺破這片寂靜,帶著幾分歡快的味道降臨在這座小院,白光中閃出一個白衣女子,走到宋皇后跟前,噗嗤一笑:“姐姐在苦惱什么呀?”
俞老見狀,不由得欣喜一笑。

閑酌不舍醉
整個故事布局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展現,希望你們能認真看下去,所有鋪墊最終都會指向最精彩的部分,在結局引爆。順求推薦票,在此感謝你們對我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