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蘅的膽子小,尤其畏懼鬼神,經(jīng)謝禎在鬼司那么一嚇,隔日就病倒了。
于是源源不斷的珍稀藥材從中宮、后宮送進公主府,又都熬成了大補的湯藥灌進謝蘅肚中。
眼見婢女又端了湯藥進屋,謝蘅不由得怒從心生,抓起枕頭便砸了過去。
婢女受了驚嚇,一個沒站穩(wěn)失手將藥打翻,連連跪在地上磕頭認錯。
此舉亦使坐在床邊替謝蘅捏肩的鳳虞愣了愣。
這般看過去,謝蘅一頭錦緞似的青絲逶迤披在身后,白瓷般素凈的雙頰因怒氣而微微泛著緋紅,不禁令人想起芙蓉向臉兩邊開的詩句來。
鳳虞思量片刻,慢悠悠地開口:“公主的偏頭疼已經(jīng)落下了病根,平生一忌受寒吹風,二忌外界刺激,三忌無端動怒。公主不愿吃藥讓人端下去便是,何苦要置氣呢?”
“本宮的病,吃再多補藥也不管用。”謝蘅懨懨地掃一眼屋中的錯金博山爐。
只見煙霧繚繞間群山朦朧,卻終究,只是些雕蟲篆刻的玩意兒。
她自然知道自己為何不痛快。
是惱謝禎故意搬出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嚇唬她,亦是惱她姐妹二人之間的差距竟如此懸殊。
她深知自己眼下的惱怒實是弱者的無可奈何之舉,可除此以外,她總不見得還能造出一個比鬼司恐怖百倍的地獄來比過謝禎。
她就像博山爐上精致雕刻的花草鳥獸,縱使栩栩如生,終究是假的空的;而謝禎才是行走于山林曠野的百獸之王,不擇手段,野蠻生長。
人類最大的不幸總是來源于比較。
稍稍發(fā)泄后的謝蘅心情總算好些,揮了揮手示意婢女出去,沉浮在這時前來稟報,說是如意公主宮里的林風晚求見。
謝禎雖未出嫁,身邊倒也養(yǎng)了幾個面首,其中要數(shù)林風晚的資歷最久,也最為得寵。他進屋后往那兒一站,果真是氣宇軒昂,曄然若神人。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林風晚此次前來,無非是想要傳達兩則消息。
第一,鬼司的刑罰太過嚴苛,那兩名刺客挨不住,子時便雙雙暴斃了。
第二,明日是如意公主加封“靖國”稱號的大典,還請長公主撥冗前往。
林風晚的一番話說完,整個屋內(nèi)靜得如同死域,他自覺并無失言之處,于是愈發(fā)將脊背挺直,等待長公主發(fā)話。
謝蘅半靠在床上,雙眼微閉,似在閉目養(yǎng)神,指尖在錦被上輕輕點了點。沉浮會意,帶著林風晚退下了。
兩人出去后,房中更加顯得空蕩寂靜,晴光透過窗格落在地上,猶如一塊塊閃著粼光的小小湖泊,微塵在空氣中肆無忌憚地漂浮游走。
鳳虞在這時幽幽開口,嗓音低沉似能蠱惑人心:“如意公主有的是手段,她想留的人,閻王也不敢收。如今卻說人死了,只怕是不想給主子一個交代罷了。”
他所言不假,只是換作任何人都能想通的道理從他口中說出來,未免顯得太過刻意。
謝蘅揚眉,細細打量站在床邊的鳳虞:眉如墨畫,眼若桃花,襯著身上白衣,好一個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縱是比起那林風晚也毫不遜色。
難怪謝禎會將他像寶貝一樣獻給母后,也難怪母后會獨寵了他一年。
只是,她偏偏看不慣他身上的從容氣度。
憑什么她堂堂一國的長公主尚有受了窩囊氣,心中郁結(jié)不平的時候,他一介小小男寵反倒終日云淡風輕,氣定神閑?
謝蘅動了壞心思,勾起紅唇調(diào)笑道:“本宮記得你從前的名字叫做小甲,如意的要求向來極高,你在她手下可是吃盡了苦頭?”
見到鳳虞臉上的表情有一絲僵硬,謝蘅笑得愈發(fā)得意。
她起身來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往頭上比劃了一下各色首飾,又說:“如意的手段盡得母后真?zhèn)鳎雭砟阍谔髮m里的日子也并不好過,相比之下,倒是本宮這里對你最寬松了。”
“不過你要記著,現(xiàn)如今本宮才是你的主子。你對如意心懷抵觸,本宮可以理解,但今后可別讓本宮再聽見你說那些不該說的話了。”
謝蘅說罷,回身對著鳳虞勾了勾指頭,“過來,替本宮將這鳳簪戴上。”
鳳虞踱步前來,先是替謝蘅綰好發(fā)髻,接著再戴上那支鎏金銀鳳簪。鏡中的美人頓時光彩奪目,如花隔云端。
謝蘅本就是個喜怒無常、極易情緒化的人,如今摔了枕頭出氣,又小小訓誡了母后派來的男寵,便足以令她心情大好。
至于那兩名刺客死了沒死,謝禎明日又要加封什么稱號,便通通不是她現(xiàn)在要關(guān)心的事情了。
謝蘅喚了婢女進來伺候她更衣,鳳虞立在屏風外忍不住問了一句:“公主要去哪里?”
“去見本宮相好的,這事兒可不能帶上你。”屏風內(nèi),謝蘅笑得放肆。
謝蘅沒有誆人,長公主的鳳輦很快駛往京郊的覓紅池,那里住著她最歡喜的男寵。
京中雖總有傳聞長公主貪圖男色、夜夜笙歌,可她這些年來唯一染指的也不過只有青鴆一人。
覓紅池內(nèi)看似有美少年無數(shù),卻都是謝蘅買來陪青鴆聊天解乏的,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讓她飽飽眼福。
用謝蘅自個兒的話來說就是:沒人能真正做到雨露均沾,但眼睛可以。
覓紅池之所以叫覓紅,是因為園中種滿了楓樹,到得深秋,滿樹的紅葉纏綿,好似烈火燎原十里。
可眼下,還未到覓紅池最好的時節(jié)。
謝蘅順著回旋的樓梯走上二樓,一路摸了無數(shù)美少年香香滑滑的小手,被摸了的少年大多嬌羞地低下頭,惹得謝蘅咯咯笑個不停。
二樓盡頭的竹枝苑內(nèi),青鴆依舊在侍弄他那些蓬勃生長、快要成精的花花草草,遠遠瞧見謝蘅來了,眼眶迅速紅了一圈,擱下剪子便往屋里去了。
謝蘅撩開屋前懸著的一連串翡翠巧色珠簾跟上去,只見青鴆一個人坐在榻上生悶氣。
“快讓本宮瞧瞧怎么了,誰竟敢將我們青鴆欺負成這樣?”謝蘅笑嘻嘻地說著,伸手挑起青鴆的下巴,少年的眼尾通紅,好似秋波蕩起的一尾紅鯉。
青鴆將臉轉(zhuǎn)至另一側(cè),賭氣道:“公主遇刺那樣大的事情,也不差人來報個平安,害我這些天日日夜夜擔驚受怕。”
“好好好,是本宮疏忽了。可你有所不知,本宮這兩日亦病倒了,唯恐你掛念,這才帶著病也要來看你。”
謝蘅說罷,當真就擺出一副西子病心的模樣,蹙著黛眉在青鴆身邊坐下。
不得不說,這一招對青鴆百試百靈。
他果真主動轉(zhuǎn)過身來,待到看清謝蘅眼中的狡黠神情,這才忍不住破涕為笑。
說來也奇怪,青鴆的相貌本是極清秀的,一雙略微上挑的丹鳳眼不笑時甚至會蘊著幾分冷淡。可偏偏只要他一笑,露出那一顆虎牙,便足以使萬物破冰。
到底是少年心性,青鴆很快又張羅好酒食,伺候謝蘅用膳。
許是因為這兩日身子骨弱,謝蘅不過小酌兩杯,便暈得不成樣子。
青鴆將她扶到床邊,又貼心地替她將外袍脫下,指尖游走剛剛來到腰間的衣帶處,謝蘅卻陡然握住了他的手。
青鴆不解地抬起頭,謝蘅亦睜開眼來,眼底氤氳著茫茫霧氣。
方才有那么一瞬間,她居然毫無來由地聞見一股深遠綿長的沉香氣息,那是鳳虞身上常有的香氣。
像是幻夢一般,青鴆的臉似乎也被那人所取代:
桃色的唇似笑非笑,眼角眉梢滿是邀請,眸中燃起的烈火似乎要將人生生融化在那一腔春情之中。
真真是魔障了。
竟會在這種時刻,想起那個不甚相干的人來。
晚風送入房中,吹得燭火搖曳不定,裊裊升起一團黑色的煙霧。
謝蘅的背上亦驚出一層薄薄的細汗,她艱難地開口,嗓音極其沙啞:“本宮今日乏了,想早些休息。”
青鴆聞言,眼中的光飛速黯淡下去,卻還是乖乖抽回手,合衣在謝蘅身邊躺下。
月色如霜,涼涼鋪了一地,像是宮廷御醫(yī)開出的薄荷冰片。
謝蘅睡不著,索性支起身來端詳身邊早已睡熟的青鴆。
少年有著高挺的鼻梁和花瓣似的唇,肌膚在蕩漾的月色中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妖異感。湊得近了,能聞見少年身上清朗干凈的植物香氣,和這竹枝苑里的花草沒什么兩樣。
他是如此年輕,今年不過堪堪十七歲而已。
生平第一次,謝蘅覺得自己老了。
她就像一條喜歡收集閃光物件的蟒蛇,不動聲色地、貪婪地占有著他的青春,享受著他的景仰與愛慕。
這座覓紅樓是她的樂土,卻也是他的囚籠,只是少年現(xiàn)在還完全沒有意識到罷了,他值得擁有更廣闊的天地。
不獨是他,這覓紅池中的任何一個少年,都值得。
謝蘅果真是老了,架不住前一晚胡思亂想,翌日清晨被叫醒坐在妝臺前,仍舊困得睜不開眼睛。
眼見著是來不及回公主府更衣了,幸好沉浮早有準備,多備了一套朝服帶來覓紅池,由青鴆伺候她梳洗上妝,總算不曾耽誤了大典的時辰。
東極壇前,文武百官皆已到齊,圣德皇太后因病未至,因此晉帝左手邊的位置是留給鎮(zhèn)國長公主的。
謝蘅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緩緩登上大理石階,當她看清站在紅羅傘下的鳳虞時,只覺得周身血液一齊涌上天靈蓋,險些暈倒在地。
她突然悔悟不已,早知道就應(yīng)該將賴床貫徹到底,總好過親自跑來跳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