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山地處青州,山路蜿蜒崎嶇,有似于蛇,故名蛇山。
坐落在蛇山之巔的山寨沒人說得清是什么時候開始存在的,似乎是從年初逐漸聲勢壯大起來的,又似乎從去年的這個時候起就已經有了人煙。
蛇山寨里的這些山賊也很蹊蹺,他們從不打家劫舍、騷擾良民,整日就掛著鈴鐺在山上練武馴馬,似乎在等什么人。
太初八年小暑,這伙山賊終于出手干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公然劫走途徑青州的長公主及其男寵,使得兩人至今生死未卜。
夜幕一點點籠罩在青州城的上空,今晚實行宵禁,故整座城池看起來死氣沉沉。
城中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大抵要數太守府。
太守李溯看著如意公主目光如炬地同蘇將軍在沙盤前推演,商討明日要如何一舉攻上蛇山,他站在一旁越聽越覺得緊張。
誰知下一秒謝禎便抬起頭問他:“李太守查到沒有,明日城中可調走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一,一千。”李溯說完便后悔,忙又改口道,“不,不是。城中至少得留五百守衛,公主明日最多可調配兵力五百人。”
謝禎聞言,扭頭看一眼蘇衛霜:“蛇山寨中不足百人,我們的勝算可大?”
蘇衛霜的目光膠著在沙盤之上,遲疑道:“蛇山寨地形特殊,易守難攻,山上又都是騎兵,恐怕……”
“那就勞煩李太守再多撥給本宮一百人吧。”
未等蘇衛霜說完,謝禎已這般吩咐下來,驚得李溯結巴道:“不,不可啊公主,萬一那伙賊人趁城中空虛,來個聲東擊西可如何是好?況且……”
他被謝禎銳利的目光盯得愈發抬不起頭來,只好閉上眼斗膽將心中的顧慮一并道出:“況且長公主失蹤一事事關重大,微臣以為應該先稟報陛下,切勿輕,輕舉妄動。”
他話音剛落,謝禎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繞著李溯緩緩走了一圈,這才開口說道:
“李太守到底有沒有弄清楚,長公主是在你青州境內被擄走的,一旦被陛下知道了,你失去的可不僅僅是頭上這頂烏紗。本宮同蘇將軍去剿匪,實則也是給了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李太守當真不愿配合嗎?”
李溯被謝禎這番話說得心驚膽戰,他深知無論如何,自己頭頂的烏紗帽怕是都保不住了,眼下也只有先伺候好面前的這尊佛罷了。
于是他腿一軟,拜倒在地上:“臣,聽憑公主調遣。”
謝禎由是心滿意足,她抬手扶了扶發間的金步搖,漫不經心地瞥一眼沉浮和宋檀等人,故作真切地說:
“姐姐被擄,本宮也很痛心,明日定當一舉殺上蛇山,營救姐姐。”
青鴆本就怨恨謝禎白日里的手段,這會兒正要發作,卻被沉浮暗中拉住。
這般細小的動作自然逃不過謝禎的眼睛,她紅唇微抿,笑得嬌俏:“早就聽說沉浮的身手了得,今晚就有勞你替本宮巡夜了。”
沉浮的另一只手握緊腰間佩刀,過了半晌方才不痛不癢地答:“臣領旨。”
遠在蛇山寨里的謝蘅在這時突然打了個噴嚏,筆下的墨痕由是浸透了紙背,留下一大塊污漬。
她不好意思地抬起頭沖坐在對面的小兄弟笑了笑,隔開數行撿了塊干凈地兒繼續落筆。
那小兄弟卻因為她這一笑將臉漲得通紅,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
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謝蘅寫到最后一個字,她的手腕微頓,將筆鋒拉得瀟灑,終于這一篇洋洋灑灑的《罄竹書》完美收官。
既然起名為罄竹,其中記錄的自然是蛇山寨中七十八位成員遭受的不公待遇,毫無例外都與謝禎及其群黨有關。
謝蘅事無巨細統統記錄下來,只等將來能有機會替他們平反。
落款處分別簽上了這七十八人的姓名,他們的筆跡、大小各不相同,像是蕓蕓眾生擁攘在一塊兒,好生熱鬧。
鳳虞替她將書稿收起,妥善存放好,回身只見謝蘅困倦地揉了揉手腕。
她白天被捆住的地方盡數勒出了紅印,像是素靜的白瓷瓶上暈開的一圈圈朱砂,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卻又有著別樣的妖異。
就在這時,房門忽的被人打鬧著推開,原來是寨中眾人早已等不及擺下宴席,簇擁著兩人前去用膳。
到底是山寨中的風氣豪放,當龍游這樣一個彪形大漢端著碩大的酒碗前來敬酒的時候,謝蘅只感到一陣眩暈。
多虧有鳳虞不動聲色地起身,將她護在身后,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飲而盡。
眾人見了,不由都拍手稱快。
說來也奇怪,鳳虞在這觥籌交錯中絲毫未顯得格格不入,身上反倒流露出幾分落拓的江湖氣,教人覺得意外。
轉眼酒過三巡,堂內早已醉倒一片。
鳳虞拎著酒壺來到龍游身邊,他的目光沉沉,盯著外面濃郁的夜色。
“今日謝禎已經知道你們是沖她而來,以她的性格定會很快帶人上山報仇。明天一早我會帶長公主下山,我們走了之后,龍兄也請速速帶著大家轉移吧。”
他所言非虛,甚至是站在蛇山寨眾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唯有如此方能避免一場惡戰。
誰知龍游卻搖搖頭,委婉拒絕了他的提議。
“我們寨里的兄弟們既然有膽量做出綁架公主的事來,便沒有一個是怕死的,她謝禎若是真的打上山來,倒也替小爺省了氣力。”
他說罷,仰頭將一碗酒灌入口中,有酒水順著嘴角流出,打濕了他那如虬枝一般錯雜的髯須,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稱贊一聲好酒。
先前那個生了一雙鹿眼的青年名喚葉天青,這會兒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背著手樂呵呵地問鳳虞:“鳳小兄弟,你可娶親了沒有?”
鳳虞微微愣住,不知他所指何意,只好如實說了句“尚未”。
葉天青立馬和身旁的圍觀者相視而笑起來,接著說:“既然鳳小兄弟還不曾成家,又和長公主兩情相悅,不如今日就在兄弟們的見證下把親給成了吧。”
他話音剛落,便有無數人附和起哄,他們幾乎沒有給鳳虞反駁的機會,就不由分說地將他簇擁到謝蘅的面前。
謝蘅獨自一人坐在主桌的上首,她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醉了,這會兒正枕著手臂假寐,面頰上浮著兩抹妖冶的飛紅。
眼見鳳虞被眾人擁著前來,謝蘅的第一反應便是笑嘻嘻地對他說:“你來啦。”
葉天青等人圍在遠處大笑著嚷嚷道:“公主可愿意讓鳳虞兄弟給您當駙馬?”
“駙馬?”謝蘅的腦中一片混沌,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待她偏過頭仔細想了想,這才如夢初醒地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本宮已經有駙馬了。”
“什勞子駙馬,能比得上鳳小兄弟嗎?趕明兒小爺我下山只消一錘子,便能送您那位前駙馬見閻王去。”
龍游撥開眾人走上前來,將他那副雙錘極豪氣地往桌上一擱,真真是百無禁忌。
此舉又引得眾人叫好。
在這出荒唐而又喜慶的鬧劇下,謝蘅陡然變得安靜下來。
她托著腮細細打量起鳳虞,他身上的白袍已經不似清晨出門時那般潔凈了,可只要他往那一站,她的目光就離不開他。
他像是一團水,可以被裝進各式各樣的容器里。
無論是做男寵,還是做謀臣;是蟄居廟堂,還是涉足江湖,他都能信手拈來,似乎這個世上沒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他的身上,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呢?
蛇山寨的眾人終究還是喝多了,不再留給他們思考的余地,而是一擁而上將兩人送進了房間。房門外猶喧囂吵鬧了許久,終于在某一刻歸于寂靜。
鳳虞負手立在門內,見眾人散去,這才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他是絕頂聰明的人,幾乎已經能夠看到蛇山寨不可逆轉的覆滅。
山寨中的這些人多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從未攀登到權力頂峰,也不曾目睹過天子和公主的真容。他們在各自的職位上被排擠、被陷害,直至無法生存,最終怒發沖冠,落草為寇。
他們的身份平凡,想法亦很簡單,以為只要豁出性命綁來在朝中為非作歹的如意公主,就能還大晉王朝一個河清海晏的局面。
可惜,政治斗爭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不可控性。
單單殺了一個謝禎,絕不能逆轉晉國眼正在走向衰微的局面;僅憑謝蘅親筆所寫的《罄竹書》,也無法讓每個人都得以沉冤昭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蛇山寨與謝禎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用不了多久,這座山寨就會被碾碎、踏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到了那個時候,他們留下的唯一痕跡恐怕就是謝蘅身邊的那冊《罄竹書》了。
想到這里,鳳虞的眸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仿佛一塊歷經風霜的松煙古墨。
良久,等到他再度抬起頭來,謝蘅已經趴在案前睡著了。
她這一天擔驚受怕,吃了不少苦頭,這會兒終于能卸下重擔睡得安穩,整個人像是某種長滿絨毛的小動物。
鳳虞在她身邊坐下,原想伸手替她將額前的碎發撩開,卻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只手頓在空中不再有動作。
燭臺上極應景地擺著一對龍鳳燭,幽幽散發出微弱的光。
嫣紅的燭蠟順著燭臺流下,凝固成扭曲的形狀,像血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