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外,黑壓壓地跪倒一片。
以蘇衛霜為首,今日陪同陛下狩獵的所有禁衛軍全都難辭其咎。
兩位公主此時也在殿外候著。
謝蘅靜靜地站在鳳虞的傘下,因烈日刺目而微微瞇起眼睛,臉上除了擔心,看不出還有別的什么神情。
謝禎則焦急地在門外走動,滿頭的鈿釵步搖也跟著顫動,琮琮作響。
原本再有三日,蘇衛霜便該赴白鹿關擔任主帥,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她心中的如意算盤自然是落了空。
想她接近蘇衛霜已久,便是看中了他蘇家在西北掌兵十萬,若能再扶持蘇衛霜主掌東北,她便可以將大晉北部的兵權盡數收于麾下。
眼見著就要失去一枚頂好的棋子,她又怎能平心靜氣。
殿門在這時打開,太醫們魚貫而出。
謝蘅走進殿中,聞見一股撲面而來的藥草氣息,她問太醫令:“陛下的傷勢如何了?”
太醫令沖她和謝禎恭敬一拜,解釋道:“箭簇將好擦過陛下的右臂,僅留下些皮外傷,還請兩位公主放心。”
“雖是皮外傷也決不可掉以輕心,若是不小心留了疤,本宮可要拿你是問。”謝蘅說罷,繞過太醫令,來到謝鄴的床前。
只見鄴兒愁眉苦臉地坐在床上,對著胡旋公公端來的湯藥視而不見。
謝蘅由不得憋笑,鄴兒從小最是怕苦,沒想到做了這么多年皇帝還是如此。
“幸好陛下沒事,否則我們做姐姐的都要傷心自責死。”謝禎也笑著走上前來,目光流轉間瞥了一眼屋外,“不過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些禁衛軍?”
胡旋早先就將外頭的情況稟告了謝鄴,他也很是為難。
方才在林中,他一心想要追捕一頭梅花鹿,因而將大批禁衛軍甩在身后,能追上他的只有崔寶珠與蘇衛霜兩人。
他想起蘇衛霜善騎射,在軍中有“神箭手”的美稱,于是特許蘇將軍與自己一同開弓射鹿。
可不知為何,蘇衛霜的弓忽然偏了半寸,眼見著就要射中崔寶珠身下的馬兒。
電光火石之間,崔寶珠慌忙避讓,他也只是憑著本能想要拉她一把。
最終,箭鏃堪堪擦著他的手臂飛過,帶起凌厲冷峻的風。
若要因此懷疑蘇衛霜是蓄意謀反,謝鄴自己也是不信的。
蘇嘯大將軍鎮守西北長達十年之久,手上握有十萬西北兵權,從未居功自傲藐視皇權,著實盡到了身為臣子的本分。
可是,蘇衛霜到底是犯下過錯,禁衛軍也有護駕不周之嫌。
身居上位者,理應賞罰分明。
于是謝鄴清了清嗓子說:“傳朕的命令下去,今日在場的禁衛軍護駕不力,盡數官降一級,罰整一年俸祿。”
“那蘇衛霜呢?”謝蘅抬頭,輕輕問道。
“蘇將軍的話……”謝鄴有些遲疑,聲音亦低了下去,“之前,兵部的顧尚書還向朕保舉了蘇衛霜擔任西北白鹿軍的主帥。”
“既是如此,正好將他調往邊關歷練,借此將功補過。”謝禎不待謝鄴說完,已經自顧自地做了主張。
謝蘅陡然笑出聲來,別過耳邊的碎發對謝禎說:“蘇衛霜犯下如此大錯,居然不降反升,從偏將軍升為主帥,妹妹這包庇之心是否也太過了?”
謝禎本就壓著火氣,這會兒更是氣急敗壞,幾乎到了口不擇言的地步:
“那姐姐想如何?將那蘇衛霜拖出去斬了?只怕是今日敢拿蘇衛霜開刀,明日十萬西北軍就敢造反!”
見謝禎越說越離譜,謝鄴覺得不妥,只有出聲將她打斷。
“知道兩位姐姐們關心朝政,但朕意已決。就收回蘇衛霜的邊將調令吧,罰他去青州做個參軍,正好青州太守換了新人,蘇衛霜在那里也好幫著協理軍務。”
此話一出,便是謝禎也不好多說什么。
謝鄴此舉已是網開一面,雖然參軍是個虛職,但青州畢竟離京城不遠,將來想再調回來也很容易。
只是可惜謝禎費勁了心思,百般運作,總算將白鹿軍的將領七七八八換成了自己人,如今卻在主帥上出了問題,可謂是功虧一簣。
她憋了一肚子氣,當即冷冷掃一眼謝蘅,拂袖離去。
謝蘅不動聲色,等到謝禎走后,這才緩緩地對鄴兒說:“既然白鹿軍主帥一職就此空缺,我倒是有一人想向陛下舉薦。”
“是誰?”謝鄴問。
“大中二十九年的武狀元,任心。”
謝蘅接著一一例舉了任心在白鹿軍主帥位上的建樹成就,七年來從未有過失職,在軍中威望極高,即便是為了白鹿軍心穩固,也實在不該擅自調動此人。
更何況,他還曾深得太子謝霄的賞識,是真正有能力、堪重用之人。
謝蘅說完,殿中一派寂靜,仿佛能聽見風流動的聲音。
過了半晌,謝鄴才幽幽開口:“原來是大哥賞識的人,難怪連從不問政的阿姐也會為他說話。是了,大哥的眼光總不會錯的。”
他說著垂下頭,多少有些失落。
他兩歲時以皇嫡子的身份登基,期間母后替他代政六年,在他八歲時才逐漸讓他接觸到一些朝堂決策中來。
他自知年幼閱歷尚淺,這兩年來更是勤勤懇懇,多學多問。
可他始終覺得自己活在大哥謝霄的陰影之下,大哥是謙謙君子,是天命儲君,是大晉曾經光明的象征。他好像無論怎樣努力,都追不上已經死去多年的大哥。
大哥的決策永遠是對的,大哥賞識的人準不會錯。
如今看來,連阿姐也是這樣想的了。
謝鄴重新抬起頭來,眼中已經多了幾分陰翳:“既然這樣,朕會收回成命,讓任心繼續擔任白鹿軍的主帥,阿姐就放心吧。”
謝蘅是看著鄴兒長大的,怎會不知道他此時的心思。
但有道是:居其位,盡其職。
鄴兒既然做了大晉的皇帝,就免不了會被萬人注視,被比較、被期待。
他能做的也只有自我精進,成為臣民眼中真正的好皇帝。
這樣看來,有謝霄珠玉在前,不斷鞭策激勵鄴兒,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謝蘅今日的目的皆已達成,委實心滿意足,當即謝過鄴兒,辭行轉身。
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過身來,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對了,寶珠公主在殿外等候多時了。不過我瞧鄴兒也累了,我去跟她說讓她下次再來吧。”
謝鄴聞言滿臉驚訝,他竟然將崔寶珠給忘了。
那位北地來的公主先前見到自己受傷,似乎還紅了眼眶,今日外頭那炎熱,她可莫要等得中暑了才好。
頃刻間,謝鄴的腦中轉過好幾個念頭,忙對謝蘅說:“阿姐,麻煩你讓她進來吧,這姑娘的脾氣犟,怕是不讓她見她便不肯回了。”
謝蘅佯裝驚訝,點點頭應下了。
可她剛一走出大殿便再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哪里看不出鄴兒和崔寶珠年齡相仿,交往得甚是密切。
再過幾年等到鄴兒大了,娶一位青梅竹馬的北境妃子,倒也很是不錯。
謝蘅就這樣自作主張地替謝鄴想好了將來的姻緣,臉上笑得愈發如沐春風,同那快雪湖上的嬌艷荷花沒什么兩樣。
鳳虞撐著傘迎上來,溫聲問她:“主子因何事這樣開心?”
大抵是好不容易保住了任心的主帥之位,總算能略略掃去這些天心頭的陰霾,謝蘅難得心情不錯。
她偏過頭看一眼鳳虞,意味深長地說:“本宮很是羨慕鄴兒,他還年輕,還有著光明的前程,能和自己心儀的女子歡歡喜喜地在一塊兒。”
鳳虞執傘的手好看極了,手指白凈,骨節均勻,連帶著襯得青竹傘柄也都清雅起來。
他淡淡開口,面上似笑非笑:“駙馬難道不也是主子的心儀之人么?”
謝蘅因此愣住,他們面前是一條蜂蝶飛舞的迷花小徑,看起來花團錦簇,一如謝蘅過去的人生。
“本宮對駙馬……”謝蘅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一來特地向鳳虞解釋,未免顯得刻意;二來她確實極短暫地對宋檀有過愛慕,大可不必將年少時的初心統統抹去。
末了,她坦然一笑,不再言語。
兩人并肩穿過盛夏的花園,謝蘅突然想起自己和鳳虞初見那會兒,他也撐著一柄桃李紙傘,傘外是連綿朦朧的煙雨。
短短兩個月來,他們從懷疑、背叛,走到和解、同心,著實很是不易。
尤其是共同經歷了這諸多離亂動蕩,她愈發習慣了身邊有鳳虞的存在,好像只要有他在,她也可以變得無所不能。
她彎起嘴角,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有時候本宮真后悔沒能在最好的年歲里遇見你,或許早些認識你,本宮的人生也會有所不同。”
謝蘅定定盯著前方,眼前浮現出的是她那久遠的、如同金子一般閃著光的青春歲月,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鳳虞并沒有跟上來。
在她的身后,鳳虞望著她的背影,神情溫柔而珍重。
其實,他是見過少女時期的公主的,雖然只有短暫的一天。
那是屬于他們的,最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