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整個人生里用于等待的時間,人命半條。
“晴晴呢,睡了嗎?”陸伊琳一推開家門就愧疚地問,墻上的鐘表已指向十點半。
“睡了一會兒了,有點發(fā)燒。”秦向錦說,“剛才還一直在問,媽媽為什么還不回來。”
秦向錦的話,讓陸伊琳的愧疚感又濃厚了一層。如果她一下班就回來,多陪晴晴一會兒就好了。
“是從幼兒園回來才發(fā)燒的吧?”陸伊琳問,“如果是在幼兒園里發(fā)燒的,老師應(yīng)該會給我打電話。”
“媽說,從幼兒園回來,晴晴還在小區(qū)廣場玩了好大一會兒,當時啥事都沒有。”秦向錦說,“回家吃了飯,精神就不太好了,連玩具也不想玩了,只念著說頭痛,嘴巴痛,想媽媽快回來,想睡覺……”
推開臥室的門,陸伊琳靜靜地看著晴晴,看她的小臉、她的長長的睫毛、她幼小的身子。自她出生,陸伊琳已經(jīng)像這樣在她睡著時看過她無數(shù)次,如果這次數(shù)一定要計算的話,它一個是個無比龐大的天文數(shù)字。
此時,晴晴的臉因為發(fā)燒有點微微的紅,陸伊琳拿出體溫計夾在她的腋窩下,晴晴不舒服地哼了幾聲。
三十八度三。
今天晚上,陸伊琳不準備好好睡覺,甚至不準備睡覺了。她燒了一壺開水,將兩條毛巾放在滾燙的開水里,再涼到剛剛好的溫度,分別綁在晴晴的小腿上。這種方法是在網(wǎng)上學(xué)來的,網(wǎng)上說是“德國媽媽都知道的物理降溫法”,晴晴每次發(fā)燒,陸伊琳都會給她用濕毛巾綁腿。
還好,晴晴沒哭也沒鬧。晴晴醒著的時候,總是對濕毛巾綁腿十分抗拒。
“秦向錦,你過來看下,晴晴的胳膊上、腿上怎么有那么多白色的小泡泡?”陸伊琳說,“晴晴又說嘴巴痛,不會是手足口吧?”
在秦向錦的意識里,手足口病比普通的感冒發(fā)燒要麻煩,一向談手足口色變。他低聲斥責陸伊琳道:“說什么呢!都不會說點好聽的!”好像陸伊琳不提,晴晴就一定不會染上手足口似的。
陸伊琳趕快掏出手機一通百度:“你看,你看這些手足口病的圖片,小泡泡都長在腿和胳膊上,白色,略透明,是不是和晴晴的癥狀一模一樣?”
“好像真的是,”秦向錦嘆氣,“怎么辦?現(xiàn)在去醫(yī)院嗎?”
“現(xiàn)在燒得還不是特別厲害,再說她現(xiàn)在還在睡覺,看情況再說吧。”
陸伊琳一團揪心地躺下睡了,每隔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就醒來一次,開燈,給晴晴量體溫,每次都在三十八度五左右徘徊。
“你不要總是折騰她,”被打斷了數(shù)次睡眠的秦向錦不耐煩地說,“讓她好好睡個覺,不行嗎?”
“問題是,她在好好睡覺嗎?過一會兒就翻個身子,哭幾聲,”陸伊琳的脾氣也立刻上來了,“你睡得像雕像一樣,當然聽不見!你不起來量體溫也就算了,居然還有意見,你好意思!”
“好吧,好吧,不跟你吵,”秦向錦說,“小孩感冒發(fā)燒不正常嗎?哪個小孩不是這樣長大的?每次她發(fā)個燒,你就搞得像世界末日一樣……”
陸伊琳搖了搖頭,想起了李宗盛那首《新寫的舊歌》開頭的歌詞:“比起母親的總是憂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歌詞里的他,指的就是父親,難道天底下的父親都一樣?
凌晨兩點,陸伊琳在“我睡著了?我怎么可以睡著!”的自責中醒來,用腳探了探晴晴,碰到了她的腿,很燙。陸伊琳判斷,別說三十八度五,恐怕三十九度都有了。拿出體溫計一量,果然。
陸伊琳先把晴晴抱在懷里,喂了一點美林:“寶寶乖,喝點橙汁吧。”然后才喊秦向錦起床。
“向錦,向錦,快起床,”陸伊琳晃了秦向錦好幾下,秦向錦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幾點了?晴晴還發(fā)燒嗎?”
“三十九度三,已經(jīng)給她吃了美林,要馬上去醫(yī)院。”陸伊琳已經(jīng)快速地穿好了衣服,“手足口這種病不能耽擱,越早看越好。”
“凌晨兩點,現(xiàn)在也打不到的士啊!”秦向錦說,“晚上,醫(yī)院里只有值班醫(yī)生,到了醫(yī)院也只能等,天亮再去不行嗎?”
“誰說打不到的士?可以網(wǎng)約車!”陸伊琳一邊給晴晴換衣服,一邊暴躁地說。晴晴生病時,她的脾氣一向與晴晴的體溫成正比,“晴晴這種情況,我寧愿坐在醫(yī)院里等,也一分鐘都不愿意待在家里。”
陸伊琳和秦向錦的爭吵聲,引來了秦老師和許老太太的一通詢問。秦向錦已經(jīng)向陸伊琳投降了,開始快速地穿衣服。
出門前,晴晴喃喃地說:“媽媽,我知道你剛才給我喝的不是橙汁,是退燒藥。”說得陸伊琳又想哭又想笑。
秦向錦抱著晴晴走在前面,陸伊琳跟在后面,出門之前再怎么匆忙,陸伊琳也沒有忘記給晴晴的身上噴了些防蚊花露水,包里還帶了一瓶。
小區(qū)的路燈發(fā)出昏黃的光,照亮了紅色的磚鋪就的路。小區(qū)有不少流浪貓,靜靜地臥在停在路邊的車頂上,或者嗖地從路的這一邊跑到另一邊。
“你總是沒有安全感,”秦向錦抱怨陸伊琳道,他不喜歡濃重的花露水的味道,“怕這怕那,怕被蚊子咬。你要這么怕的話,每天把她關(guān)在家里,別出門啊……”
“你沒有經(jīng)歷過我爸的事,就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陸伊琳扯了下晴晴的長褲,蓋住她露在外面的腳踝說道,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
在陸伊琳十五歲那年,陸伊琳的爸爸因病去世了。她從那時候起,就體會到了生命無常。她知道,她對最親近的人重重疊疊的擔心,都是從這件事里來。
秦向錦立刻閉了嘴。
凌晨兩點,小區(qū)保安亭里依然亮著燈,上夜班的保安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值班。
網(wǎng)上約的車,從路燈灑下的光中緩緩地開過來,陸伊琳先彎腰上車,然后從秦向錦的懷里接過晴晴,她的身體依然滾燙。
“頭還痛嗎晴晴?”陸伊琳小聲地問。
“還痛,”晴晴懨懨地,“嘴巴也痛。”
“沒事哈,我們現(xiàn)在去看醫(yī)生,看了醫(yī)生馬上就好了。”陸伊琳輕輕拍著晴晴的背,“晴晴乖,睡吧,睡著了就不難受了。到了醫(yī)院,媽媽再叫醒你。”
“都吃了美林,怎么還沒退燒?”陸伊琳焦慮地望著秦向錦。
“沒有那么快,”秦向錦說,“至少要半個小時才會見效。”
“喂?”司機接了個電話,聽起來,電話里的像是他的妻子,“我現(xiàn)在在送一個孩子上醫(yī)院,到了之后就回家。你趕緊睡,不用等我,老熬夜不好,聽見沒?”
難得遇到一個溫柔的司機,司機溫柔的話,仿佛讓外面的夜色都變得溫柔起來。
兒童醫(yī)院里的人流量沒有白天那么夸張,但依然很多。
“你抱著晴晴先去分診處排隊吧,我去掛號。”秦向錦說。兵分兩路可以極大地提高效率,兒童醫(yī)院他們已經(jīng)來過一次,比上次來完全摸不著頭腦、什么都要問好多了。雖然他們一點兒都不想熟悉“醫(yī)院”這個地方。
分診處排著挺長的隊,陸伊琳的前面大約還有十來個人,問題是,沒有護士在。有人說護士剛剛還在,大概上廁所去了。一句名人名言就從陸伊琳的腦子里冒了出來——算一算人生等待的時間,人命半條。
排在陸伊琳前面的幾個家長在聊天,他們說自己家的孩子也是手足口,這個時期,手足口高發(fā)。以陸伊琳僅有的醫(yī)學(xué)知識,也知道手足口病會傳染,陸伊琳只能既站在隊伍中,又盡量與他們拉開距離,以防交叉?zhèn)魅尽?p> “三十八度八。三級。”分診處的護士對陸伊琳說,“拿著這個號,去上面二樓排隊去吧。”
“在家里的時候,燒到三十九度三來著,”陸伊琳說,“是喝了美林,體溫才降了點,不能優(yōu)先看嗎?”
“不能,”護士面無表情地說,“深更半夜來這里的,很多都是三十九五度以上的病人。”
在二樓等待看病的人像市場的人一樣多,一點兒也不安靜,人聲鼎沸。十二個診室,只開了兩個。
墻上的時針指向三點半時,陸伊琳把號交上去時,發(fā)現(xiàn)剛被喊進診室的是七十七號,而陸伊琳拿到的號是一百二十七號。
陸伊琳把晴晴放在醫(yī)院走廊里的長椅上睡覺,秦向錦坐在旁邊,晴晴的頭枕在秦向錦的雙腿上。
陸伊琳不安地走來走去,過了半個小時,墻上的時針指向四點時,護士一共叫了兩個號,七十八和七十九。
“這樣吧,我去醫(yī)院外面找個酒店住,”秦向錦建議說,“八點之前肯定輪不到我們,白天醫(yī)生就多了。白天會有十二個醫(yī)生上班,晚上只有兩個。我們最近要開個大會,有很多物料要做,我得睡一會兒,明天最多只能請一上午的假,下午還要上班呢。”
“好。”陸伊琳想,她和秦向錦,誰也不比誰的壓力小哪怕一點點。
清晨八點多,秦向錦和陸伊琳抱著晴晴,終于看上了醫(yī)生,的確是手足口。醫(yī)生開了幾樣藥之后,陸伊琳的心里馬上就安定多了,就像晴晴已經(jīng)完全好了似的。
對于陸伊琳來說,醫(yī)生給晴晴開的不僅是晴晴的手足口藥,更是自己的鎮(zhèn)靜劑。
陸伊琳懂了,秦向錦說得其實沒錯,清晨六點來醫(yī)院和凌晨兩點來醫(yī)院,看上醫(yī)生的時間是一樣的。
深夜帶孩子來醫(yī)院,并不能讓孩子早一點看上病,少受一點罪,只能為自己減輕一些焦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