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知---該去了。”
“這就來。”男子清冷的嗓音回應著,右手執起一張紅紙,粉白黛黑,唇施芳澤。即為點唇。皮膚白玉,如同女子。
銅鏡中,已看不出他本來的模樣。
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取自《葬花詞》。
身為戲子,可不就如這落花般。
長袖曳地,仿佛就像那落花,隨時能消逝人間。
臺下早已經掌聲如雷。
落知大名,四九城誰人不知。
雖為戲子,卻名動京城。
今日的曲目是《長生殿》。《沉香亭》曲起。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臺上的人唱著戲,臺下的人手執一把折扇,輕輕搖晃,杯中清酒,一飲而盡。目光始終未離開過臺上之人。
一曲終了。在掌聲喝彩中謝幕。
男人站起身,搖著扇子離開座位。
“你來了。”落知背對著他坐著,用手帕擦掉妝容。
男人拿過手帕,走向他面前,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穆清。”男人輕喚。
落知道:“叫我落知。”
“穆清啊,取自《蕩之什·烝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意為清和之氣。”
“清和?”落知冷笑一聲:“哪里還來得清和。”
“穆清啊。”男人依舊小聲喃道。
帳幔放下,燭火搖曳。
“醒了?”男人問。
“嗯。”落知慢條斯理穿好衣裝。
“我要成親了。”
落知扣扣子的手一頓,隨即道:“嗯。”
“是陳將軍的女兒。”
“嗯。”
“你愛上我了。”男人的口氣不容置疑。
落知停了一秒,道:“嗯。”
男子輕笑一聲,指尖劃過他的臉頰,俯身在他耳畔輕喃:“戲子不該動情的。”
“多謝元公子提醒。”
“我走了。”
“公子慢走。”漫不經心的語調,男子微微搖頭。
當夜,元家二爺成親的消息便傳遍了四九城。
“公子,您吃些東西吧。”花容端了些糕點,落知始終沒碰。
“公子---”花容欲言又止。
“穆家早就滅門了,我也早就不是公子了,叫我落知吧。”落知神色淡淡,就算提起穆家滅門也沒有多余的表情,真可算印證了戲子無情。
“公子何苦折磨自己。”
落知淡淡笑了一下,道:“他與我說,若我是女子,他或許會納我為妾,可我是男子,他能如何呢?罷了,我不怨他,是命數盡此。你出去吧。”
“是。”
落知名艷絕絕,才動京城。三日一場戲,場場座無虛席。
又是一曲終了,但那個人第一次缺席。
還有十日便是成親之日了。
“落知,商老板想見你。”
落知輕笑:“何必說得這么委婉,將他領進我屋便是。”
“落知---”班長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怎么?您不是這個意思?是我會錯了意?”落知語氣淡淡,嘲諷意味十足。
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句:“落知,人總是要學會低頭的。”
落知笑了笑,沒再說話。
那夜,笙歌哀轉。鳥聲嗚咽。
第二日,落知醒來,身邊放置的是一個錢袋。
“公子.....”
落知身上遍布紅痕。
花容眼圈瞬時紅了。
“哭什么?我又不是死了。”落知淡淡道。
“公子,若是老爺還在,定看不得您這樣的。”花容哭道。
“這倒是了,是我無顏面對父親。”落知將手里的錢袋拋給花容:“這錢來得倒是容易。”
“公子,您別這樣說----”
“去拿著買些吃的穿的。”
“公子,元公子也未曾這么對待過您。”說著,花容又委屈的想哭。
“那是他心善,卻不代表我一直可以被善待。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小館罷了,和那些□□沒有什么區別,淤泥怎敢期盼上墻。元公子待我不薄,我只是忘了做戲子的本分,戲子動情,情深必傷。
“公子,花容怕。”
“傻孩子,怕什么。天塌下來,還有我給你擋著。去,拿著這些錢買些糖吃。”花容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小被賣在落知家,落知待他也好,說是仆人,其實也和弟弟般護著。
都說落知性冷,但是他也有溫柔的地方。
“花容啊。”落知喊著。
“公子,我在。”
落知冰涼的指尖點過那白白的,細嫩的皮膚,道:“若是以后我不在了,你就出去,去找陸三公子,就說我說的,讓他給你安排在軍營里,做個通訊兵就好,好好過完下半生。”
“公子,無論你去哪我都陪著您。”落知眼神堅毅,無所畏懼。
“傻孩子。”落知嘆了一口氣。
“落知---”
“進。”
班長推開門進來,看著他,斟酌半天方才道:“李老板晚上想請你喝茶。”
落知嘲諷的笑了一聲:“知道了。”
“落知,如果你實在不愿......”
“有第一次不就有第二次不是么,再二就會再三。你去吧,我知道該怎么做。”
“誒。”班長也是嘆了口氣。
終究是這天下不公啊。
······
“二少爺。”
“嗯。”元渡將茶杯放下,“說。”
“穆公子他,最近夜夜笙歌。”管家如實稟告。
“知道了。”元渡眼神中面無波瀾。
“二少爺,您不親自去看看么?”
“不必了,一個戲子罷了。”元渡語氣平靜:“你下去吧。”
“是。”
······
“公子。”花容端了一盤糕點,“您嘗嘗,挺好吃的。”
“放那吧。”
“是。”
“花容,聽說元公子的婚宴上想請戲班子唱戲是么。”
“是的。公子,您不會是想去吧?”
落知既沒否認也沒承認,只淡淡說道:“祖宗留下來的話,戲已開場,便不能停。我這出戲唱了這么久,再怎么樣,也需將他唱完,了了這幕戲,好好謝個幕,此后,也便再無遺憾了。你且去罷,我去準備了。”
“是。”花容沒有再勸,他知道,就算勸也是沒用的。
那天,鑼鼓喧天,四九城內極為熱鬧。
元家二公子迎娶陳家小姐。
屋外,歡喜熱鬧。屋內,孤凄冷清。
落知描眉,落唇。
他站起身。
一襲紅衣。卻不是婚袍。
“公子,該上去了。”
落知踏上戲臺。
那人坐在最中間的位置,如初見時一樣,他眼里帶著笑意看著臺上。如初見不同,他身邊有著一位貌美的女子。他為女子端茶,照顧細致入微。
一抹苦澀的微笑從嘴角溢出。
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罷了罷了,我這哪算的上舊人。
落知捻起花枝,起音。
歲歲長久時。這是我對你最后的祝愿。
“待我梳上一妝,眉間烙下一點紅紗。手捻蘭花,吟詩誦歌。君站在翠青之下,芝蘭玉樹。奴家春心芳動。君與琴瑟相和。我翩然驚鴻。世人道,佳偶天成。鑼鼓喧囂,十里紅妝滿地,京城一路繁花。我嫁衣著身,鳳冠佳落。你于高頭大馬而下,我跨過火盆。兩手相執。此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洞房花燭,搖曳笙歌。素白衣裳,新兒降生,舉家喜迎,歡笑十里。百年終歸,合于新冢盼來生。”
聲落,淚起。
眼淚匿于厚重妝容之下。
座賓皆掌。
“無愧落知。”
“名艷絕絕,才動京城啊。”
落知走上前,端起一杯酒盞。“敬公子,愿公子安康。”
又一杯,“敬夫人,愿夫人佳喜。”
三杯,“愿子孫滿堂,享盡天倫之樂。”
四杯,“愿歲歲長久時,世世夢還鄉。”
元渡承了四杯,對下人道:“賞。”
此次,換我走的決絕。
落知沒有再回頭。
“公子。”花容擔憂。
“去幫我拿些酒來。”
“是。”花容向來聽話。
“公子,酒在這兒了。”花容將酒壇子放下。
“去吧,自己去玩兒,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是。”
落知搖著頭,笑著。
“這杯酒啊,敬我們吧。”
端起酒壇,酒如流水。
剩下的酒被他灑落在房間各處。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一杯酒盞,一飲而盡。
他醉了。
“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只因秦王無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他劃起一只火柴,扔在地上。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火光沖天而起。
戲已開場,便不能停。
他得唱完。
“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復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也罷!愿以君王腰間寶劍,自刎于君前。”
“走水了,走水了!”
他聽見有人大喊。
他微微一笑,繼續唱著,
他要唱完這戲。
“免你牽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