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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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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山殤 曙之夜 11093 2020-06-15 20:07:21

    父親章長河死后,家里總要有個當家人,即便父親在世時,已經將家里各種“權力”,慢慢轉移到了章立柱手中。可章立柱并不想當這個當家人。但他沒辦法不當。老母親糊里糊涂不用說了,大哥也老實到近乎憨傻,老三又不顧家,來來去去,也只有操心這個家了。可章立柱并沒有當家人感覺。準確說,他只有一半當家人感覺——家里缺鹽少油時,這就需要他來當家了;可在存錢、花錢上,就不需要他這當家人了。

  章立柱與三弟章立忠矛盾,隨著父親去世,更是加深了。當時父親在世時,他還可以利用父親來約束章立忠,可是,現在,他已經失去“尚方寶劍”。章立忠也更加不把他這二哥放在眼里。單說干活這塊兒,地里農活,基本全是他和大哥在張羅。章立忠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或者等日頭還剩下三竿時,才會去地里逛一圈,象征性地出席下,就像過去大地主視察雇農時那般。大哥章永智漸漸老去,嘴里的牙齒一顆顆掉去。他雖然干活兒很實誠,不偷懶,總也悶頭干,可畢竟上了年紀,不那么麻利,也做不得重活兒,只能給章立柱打打下手。即便這樣,大哥章永智累得滿頭大汗,常常氣喘如牛,坐下休息,便是半天都起不來。這樣全家四口人的農活兒,很多都落在了章立柱肩膀上了。

  再說吃飯,老三不干活兒,吃飯卻是把好手兒,大哥老了每頓只能喝下兩碗地瓜干飯兒。他在地里出力最大,也不過喝下四碗干飯,可章立忠一口氣能喝下五碗干飯。但凡飯桌上有點好吃的,章立忠就會搶去。他和大哥合起伙,也不是搶不過老三,而是根本沒心去搶,因為他們心思都在干活上。何況,又好吃的機會不多,有好吃東西能留下的機會更不多。章立忠整天在家閑著,眼睛瞅著鍋臺,有好吃的出了鍋就進了他肚子,根本不會讓它們上桌。最重要的是,他們母親,雖然憨傻,也還知道疼兒子,更知道什么叫偏心。老父親后來也偏愛老三,可那是將希望寄托在三弟身上的偏愛。可老母親偏愛,就是真正意義上偏愛,有好吃東西,從來都緊著老三。

  父親去世,老三徹底好吃懶做起來。老母親上了年紀,只能在家做做飯。大哥的力氣也越來越小。四口人農活兒,他章立柱實在是有些忙活不過來。農活忙不過來,就只好聽之任之,野草多了,糧食產量便跌下來了。于是,他們家日子,過得比以前還要緊巴。家里光景一年比一年爛。以前時候,整年到頭,還能留下點地瓜干,還能換點錢兒,現在收成少了,每年向過年上交的“提留”越來越重,連吃的也不夠了。相應,他們家也從看著十四吋老掉牙黑白電視機,在交不起電費后,又退回到了煤油燈時代。章立柱對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老三,也越發討厭了。可是,他打也打過不過,罵也罵不過,對老三只能無可奈何。

  章立柱只好在農忙結束,臨近冬天時,出去打上三個月的工,賺點錢,給家里買油鹽,勉強度日。其實,老母親無論怎樣偏心,老三無論怎樣好吃懶做,他還能忍。但是,后來發生的事兒,越來越讓他忍不了,尤其是那件事兒。

  章立柱冬天出去打工,幾年后,家里還是稍稍有些存余。雖然那只有兩千塊錢存款,還不夠鄰居家隨便買輛電動車的錢,可畢竟有了存款,加上地里收成,餓死人的事兒,是不用擔心了。章立柱想著,若是這樣下去,說不定,很快他也能成“萬元戶”。雖然萬元戶說法,過時很多年了,但再攢點錢,還能翻新下東邊房子,說不定還能娶個二婚老婆。這樣熱熱鬧鬧也總算有個“家”了。

  其實,在很多年前,也沒有多遠,那時他父親還活著,三十多歲,有鄰居想給他說個二婚,他有些高傲地說:

  “帶小孩的,不要。”

  后來想想,他很后悔。還是老話說得好:稱稱蘿卜,掂掂姜。做人就該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不能想得太高。那時他感覺娶個二婚老婆是件很丟人事兒,所以他不愿意。現在他覺得二婚女人也可以了,至少回家有個做飯、洗衣,冬天被窩也有個暖和的人。那么,至少就要翻新東邊那套灰瓦房子。二婚女人,可遇不可求,他想,實在不行還有個法子,就是去云南“買”個云南媳婦兒回來。

  在兩千年前后,魯西南農村里流行“云南媳婦”。那時村里貧困的、殘疾的、年紀大的,總而言之,在當地很難娶到媳婦兒的,最后都會去云南“買”個媳婦兒回來。從云南“買”回來的媳婦兒,大多數皮膚黝黑,她們多是少數民族,多是云南靠近邊境線不發達地區女人。這些云南女人很能吃,最愛吃面食,一邊扒拉菜,一邊喝下大海碗面條,有時菜不夠了,菜汁兒倒在苗條里,稀里嘩啦轉眼又是一大碗面條下肚,比男人還能吃。她們剛來時,嘰嘰喳喳操著少數民族話,就像鳥叫,少則三五月,多著不出一年,就會說漢語了。但是,她們漢語不管怎樣熟練,腔調總是有些別扭。這些云南女人留著小辮兒,全身炭黑,于是又有個不雅外號“云南黑娘們”。

  這些云南媳婦兒也不都是“買”來的。早些年都是男人去云南,經過正兒八經媒人去說合,相親,定彩禮,然后帶回來的。邊境線上的云南比較窮,彩禮等各種費用加起來比內地便宜太多,這給那些娶不起媳婦兒的人提供了機會,也算打了個地域差。可是,后來,云南那邊便衍生出類似“婚姻介紹所”機構,魯西南需要娶老婆的人,跟他們交夠了錢,就可以直接領個媳婦兒回家。于是,那些媳婦來路,就不太正規了,很多女子是用招工、尋親甚至強迫手段,坑蒙拐騙來的。那些女人到了男方家里,才知道自己被賣了。

  一個云南媳婦兒不過兩三萬塊錢。章立柱想,若是全年在外打工,去掉家里花銷,兩三年就可以攢下這么多。那么弄個云南媳婦兒回來,一年后,有了孩子,到時他也有個歡聲笑語的家了。章立柱這樣打算時,都還是去云南娶媳婦兒,還不是“買”。無論怎樣,也要先翻蓋房子,畢竟女人來了,跟光棍漢大哥和老三擠在一塊兒算怎么回事兒?

  章立柱甚至還想,等他成家了,穩定了,攢下兩個錢,不管好壞也給老三弄個媳婦兒。盡管他從小就厭惡這弟弟,可章立忠畢竟是他弟弟。這是怎么也改變不了的事實。至于大哥,年齡大了,結婚不太現實了。他和三弟還是正當年,若都有了媳婦兒,那么,章家后繼有人,慢慢也會站起來,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淪落下去。

  可是,章立柱這個打算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章立忠徹底打亂了。章立忠把他辛辛苦苦用了兩冬天才積攢下的錢,一下子花掉了。其實,章立忠花錢做的事兒跟他想要做的差不多,也是討老婆。章立忠用那個錢給自己討老婆了。這倒不是章立柱快要氣炸肺的地方。老三章立忠想要給自個找老婆,沒錯,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找劉?章。

  其實,準確說是劉?章趁著章立柱不在家,上門找了章立忠。

  劉?章這個人,也是個遠近聞名“人物”。他是個專業混混,整天混來逛去,但他知道過日子,想不出力就能賺錢。于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家里警服好多套,警衣、警褲、大蓋帽,很齊全,不知情的人去了他家,第一眼就被他這行頭唬住了。長年在外胡混,認識人多,他在給人說了兩次媒后,發覺了其中“商機”,便成了職業說媒人。

  他這個說媒人,跟傳統上媒人不太一樣。傳統媒人,只為了成就好姻緣,是兼職,就算兩方成了,也只收點煙酒之類東西,從來沒有要錢的。可劉?章當媒人,明碼標價,不管成與不成,都要男方給紅包。他不顧鄰居對做媒收錢做法指指點點,反正在他心里,就如某領導人說的那樣,不管黑貓白貓,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有本事你們也當媒人去呀?這個時代哪還有免費午餐?信息就是財富嘛!可是,十里八村哪有那么多親事讓他來說,何況現在年輕人越來越多自由戀愛,根本不需要媒人了。所以他也常常感慨:

  “這社會!唉……”

  劉?章不止說媒,也還替人“買”媳婦兒,給人介紹云南媳婦、四川媳婦兒,或者不知是哪里的媳婦兒。可是,這樣還是不能滿足他“業務量”。他便和那些女人串通起來,以相親名義騙人錢財。他也由職業說媒人,變成了純粹騙子。他的目標常常是村里那些老光棍。一來,長年累月,那些人手中多多少少都攢下了些錢財;二來,那些人單門獨戶,即便事后知道被騙,也不能把他怎么樣。漸漸的,很多人都知道他說媒大多是在騙人,可還是有人上當。因為那些光棍漢找媳婦兒愿望太迫切,更要有人心存僥幸,在他花言巧語一來二去攻勢下,就上當了。這也是劉?章專門找“陳年”老光棍第三個原因。可上劉?章兩次以上當的人并不多。章立忠就是其中一個。

  這次上當,用章立柱話說,他沒想到老三會那樣蠢——連個女人面兒都沒見著,就被劉?章把家里僅有兩千塊錢騙走了。更讓章立柱生氣的是,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上劉?章的當了。

  章立柱第一次上當,那是在父親去世兩年后。當時他章立柱也在場。那天劉?章跑到家里,說要給老三說個媳婦兒。章立柱把劉?章話弄清楚后,他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劉?章看他們父親去世,以為家里沒有明白人了,便跑來騙錢。可章立柱管不住老三。父親在世時,都管不住老三。于是,章立忠拿出了家里不多的積蓄,五百元給了劉?章,然后美滋滋準備著三天后相親。

  在章立忠這里,早就埋怨當初父親做事兒太絕,當初劉?章來給他說媒時,還不知真假呢,就把人家趕出去了,這次人家不計前嫌,怎能錯過這個機會?就如劉?章說的那樣,相相親又怎樣,萬一成了呢?他想。劉?章是他們家后鄰居,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就算是假的,不也只是幾百塊錢損失,若真的,不就賺了。這個傻柱子,才不會明白這點!他反對,還不是因為劉?章沒有給他說媒嘛!就瞧他那又矮又挫熊樣,人家給他說媒也不會成。他是見不得我親弟好……

  事實是,然后的相親就沒有然后了。

  章立忠遇到劉?章問起相親事兒,劉?章拍著大腿,說:

  “這事兒不賴我啊,真的,當時,人家姑娘答應三天后相親,可誰知道人家第二天相親時,就看中了那個男人,他們倆定親了……”

  “那,那錢?”

  “我再給你說個,”劉?章拍著他肩膀說,“若不成,回頭都會退給你,放心,都是鄰里鄰居,還能騙你?”

  可這個回頭,一回就回了個沒有頭緒。兔子不吃窩邊草?那是老黃歷了。劉?章想,他就是那個專吃窩邊草兔子。當所有人都是這樣想時,窩邊草就是最容易吃的。俗話說這時代搞經濟頭腦要“活”嘛,豈能讓那些條條框框,束縛住手腳?

  章立柱遇到劉?章時想了下說:

  “你,不要覺得,我真傻,不要覺得我們家都是傻子。”

  劉?章愣了下,笑著說:

  “不傻,不傻。”

  章立柱話說得很明白,那是在警告劉?章,不要再去他家騙錢了。這個章立柱看著腦袋不靈光,但劉?章看得出來,他是他們家最明白的人。于是劉?章在第二次騙章立忠時,選擇了章立柱不在家時候。

  章立忠第二次上當,其實更簡單了。那天劉?章買了些吃的,來找章立忠喝酒。不管怎樣,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來找他喝酒,就陪著喝唄,反正上次騙了五百塊錢還沒還,章立忠想,能吃點就賺回一點嘛!剛開始劉?章也只字沒提相親之類事兒,喝到酣處,才“無意”中透出一條消息,在云南他有個朋友,弄了不少女人,正愁著脫手呢,具體多少錢他也不清楚。章立忠便來了興趣,可是,他想到上次那事兒,還是心有余悸,便道:

  “這次你不會又騙我吧?”

  “這話說的!上次也沒騙你啊!不是后來沒找到合適的嘛!”劉?章在章立忠耳邊說,“上次就算騙你了,可鄰里鄰居,這次我也不能騙你了吧?”

  劉?章又說:“你若想要,我就領著你去看看,現在云南那邊查得嚴了,以后再從那邊弄女人基本不可能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只帶個路費,你去看了覺得合適就回來籌錢,剩下就是你和我朋友事兒,至于我紅包,等你們倆生下大胖小子給我也不遲……”

  章立忠一聽,是這個理兒,便道:

  “去云南來回路費要多少錢?”

  “坐火車最便宜,也得兩三千吧?”

  章立忠有些為難:“可家里只有兩千塊錢存款。”

  “沒事兒,不夠的我先給你墊上,反正上次我還欠著你錢呢。”劉?章很慷慨道。

  章立忠開始有些感激劉?章了。他想,幸虧上次他沒有急赤白臉去找劉?章要那五百塊錢,若是要了,這次好事兒人家肯定不會想著他了。人嘛,還是吃虧是福。章立忠第二天就隨劉?章去了縣里火車站。章立忠就是在火車站被劉?章騙的。

  章立忠不會買火車票,當劉?章提出拿那兩千去替他買來回車票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劉?章就此沒了人影。章立忠沒有想到,劉?章竟然也可以這樣騙人,竟然也可以這樣赤裸裸?他兜里就連坐客車回村錢都沒有了,只好兩條腿走回來。

  章立柱氣極了。他去找劉?章,可劉?章除了婆娘和孩子在家,并沒有在家過年。這倒不是躲著他,準確說,不止躲他,每年過年,哪能沒有三五個受害人來堵家門,所以歷年劉?章都不在家過年。那些受害者動輒都是五六千,甚至上萬元。他們這兩千塊錢,在那些堵劉?章大門中還真排不上隊。找不到劉?章的章立柱,便埋怨老三了。

  “你說,第一次被騙了,第二次還能被騙了?

  “連個女人毛都沒看到,兩千塊錢都沒了,你真夠可以啊。

  “以后你再也不能搭理劉?章了,他這樣的人連他娘都騙!

  “你再這樣媳婦迷,我看這個家早晚會被你敗光。”

  ……

  理虧的章立忠,開始并不反駁,可架不住章立柱一遍遍數落,最后他梗著脖子道:

  “不就兩千塊錢?嘮叨沒完沒了,跟個老娘們似的!你不是能嗎,不行就分家單過啊!”

  章立柱快要氣炸了。明明老三做錯了,被騙了兩千塊錢,到了說他兩句還不行了?!可是,心里的火氣,章立柱還是忍住了。是章立忠最后那句提醒了他。

  他們真的分家了。

  章立柱和大哥,分到了東邊那個院子,單過日子了。而老母親當然跟著老三,在老宅子過活。家里財產也沒什么好分的,章立柱只要了套鍋碗瓢盆,還有半袋子面粉。窮人家有個好處,就是分家時容易。土地一分為二。外面不知情的人,都以為章立忠吃虧了。因為章立柱和大哥是家里勞力,他們的土地不用犯愁,可老三那邊恐怕就不行了。年弱多病老母親,不能下地干活兒,章立忠又是好吃懶做,基本從來都不下地的主兒,那半土地又會侍弄過來?但章立柱知道,這次分家其實還是老三賺了。

  老三以共同奉養老母親為由,與章立柱講定,每月他們要補貼給老母親一百塊錢。老母親雖然不能下地,但能做飯,會縫補,這樣他老三飲食起居就不用愁了。而且有了這一百塊錢,就算地里活都不干,也夠買兩袋面粉的錢了,這樣他們怎么著都不會餓肚子。其實,看明白了這件事兒的章立柱,當時也可以要老母親,這樣反過來他不也有一百塊錢了嗎?可是,老三精明就精明在這兒,當初在分配家庭成員時,老三打著孝順名義,讓老母親自己決定跟誰過活。從來偏愛老三的老母親,當然選擇老三了。于是乎,老三借著這由頭,跟他們講定了一百塊錢孝敬錢。這是老三早就算定好了的。到了這會兒,老三還是那樣精明。可老三的精明,都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了。

  章立柱看明白了這件事兒,可他還是同意了這個方案。這樣分,就這樣分吧,只要能分家,吃虧就吃虧。章立柱實在是跟老三過夠了。其實,他章立柱早就想分家了。只是當初有這念頭時,父親去世沒多久,那時分家影響不好。現在正好借著這件事分家算逑。他和大哥單獨過日子,大哥基本可以侍弄得了兩口人土地,這樣,他就可以外出打工了。整年在外打工,不管怎樣苦怎樣累怎樣屈辱,過不了幾年,他就能攢下幾萬塊錢,別說翻修東邊房子不成問題,就連買個媳婦兒事兒也能提前到來。這樣,即便吃點虧又能怎樣?壞事兒到頭來還是好事兒呢。老三永遠都想不明白這點。

  他想,老三早晚會壞在那個精明上。

  他們是過完年分家的。當分家單過時,章立柱才感覺到老三精明的確有精明道理。單說做飯吧,就是道難關。大哥不會做飯,況且年齡那樣大了,也不能讓他做飯。所以做飯任務就落在他頭上。一個大男人會做什么飯呢?每天除了疙瘩湯就是疙瘩湯。這疙瘩湯算是面食中最簡單的了。將面粉與水混合,弄成面疙瘩放在鍋里煮熟即可。若講究,在面疙瘩下鍋前,先用蔥花熗鍋。可就是這樣簡單面食,他章立柱也做不好。常常不是面粉多了,弄不成團,下到鍋里成了面湯;就是水多了,稀稀拉拉的,也成不了面團;好不容易面粉和水差不多了,可和出的面團不均勻,開鍋了,有的面團熟了,有的面團里面還裹著面粉,或者干脆就不熟。章立柱每次做飯就像打了一場仗,手忙腳亂,弄得身上臉上到處是面粉,跟小丑似的。

  天天吃疙瘩湯也不是個事兒,何況是這種分不清是疙瘩湯還是面湯的飯。于是章立柱又學著烙餅。通常面食無非是饅頭,烙餅和面條。饅頭是最麻煩的,搟面條先不說沒有搟面杖,就是有,他也不會啊。那就只有烙餅是相對簡單點的了。烙餅也分為發面餅和死面餅。發面餅就像做饅頭,先把面發起來,餅做出來松軟好吃,死面餅就是將和好的面弄成圓餅,烙熟就行了。章立柱不會發面,只能做死面烙餅,沒有搟面杖就用酒瓶子。搟出來的面餅也就慘不忍睹——說圓不圓,說方也不方,大小不一,很丑,而且,面餅薄厚也不均勻。餅做出來,就剩下燒火放在鍋里烙了。大哥負責燒火,他負責烙餅。他們哥倆忙得昏天地暗。大哥那火燒得忽大忽小,中間還燒死了兩回,濃煙滾滾,弄得灰頭土臉咳嗽不止。章立柱烙餅也烙得一塌糊涂。他不會掌握翻餅時機,要么粘在鍋上,過會兒就糊了;要么就是餅翻得太早,還沒定型,拿起來就成了面團。他埋怨大哥不會燒火,大哥則說他不會烙餅。兄弟兩人雞飛狗跳。一頓飯下來,他們兄弟倆,一個成了黑無常,一個成了白無常。

  即便這樣,章立柱也不會認輸。他才不會舔著臉回老母親那邊蹭飯吃。他知道,章立忠正巴望著他們回去吃飯呢。他這樣做,倒不是跟老三置氣,而是真正決定與老三分家。章立忠想要他們回家吃飯,也不是真心的,而是有求于他們。

  春天來了,又到了播種季節。章立忠原本打算,把那分到的土地,租出去。可誰知道,這年頭不像過去,村人爭著搶著租地種,現在種地不如打工,何況還是山上那些又貧瘠又難種的地?所以他外出租地如意算盤落空了。他不愛種地,可作為沒有其他來源農民,是不能放棄土地的。即便那些出去打工人家,家里不也有老頭、老太太們種著呢。土地若不種,一年就荒了。荒了的土地,兩三年都收拾不起來。他想讓大哥和小柱子幫著種地。可章立柱就像識破了他這小心思,鐵了心不回來吃飯。這就讓章立忠無法開口。他也就存下了要治小柱子心思。

  兩個大老爺們,勉強能做飯,可針線活兒實在做不了。他們經常干活兒,衣服、鞋子什么的,便很容易扯壞。章立柱和大哥拿著那些破衣服回家想讓老母親縫縫補補。可每次章立忠都會百般刁難,到了最后,即便他和大哥拿著針線,老三也不愿意讓老母親為他們縫補了。甚至,有時他們回家,老三都恨不能要進門錢。章立柱永遠都記得老三做出的那件絕情事兒。

  那段時間,他們老母親身體不太好,大概不是大毛病,總是嚷嚷著頭暈。大哥和章立柱便經常回老家去看望老母親。有天,章立柱和大哥回家看完老母親后,便回到東邊院子睡覺。可當他們到了東邊院子,開了屋門,才發現臥室門上的鑰匙落在老家了。章立柱回老家取鑰匙,可無論他怎么拍門、怎么央求,章立忠就是假裝睡著了。萬般無奈下,章立柱回到東邊院子,便把臥室那剛安裝好的三合板門砍出了大洞。這可把章立柱心疼壞了。雖然家里存款被劉?章騙走了。可他過年回來還有剩下不少錢,所以他先簡單裝修了東邊這房子客廳。他打算,今年出去打工,賺了錢,再給這東邊院子安上大門,蓋上豬圈,平時讓大哥養點豬羊,也能攢點積蓄,那么他們兄弟倆日子就越來越好。他離那個目標也就更近了。可是,這樣好好的門,就這樣毀了……

  章立柱原本是不想認輸的,可沒想到大哥最先背棄了他們這同盟。大哥章永智也實在受不了了,天天喝疙瘩湯,他牙口不好,只能喝點碎疙瘩和面水,幾泡尿就出來了。所以剛開始,章永智背著章立柱回家只是打打牙祭,雖然家里那些面食,他同樣不好咬動,畢竟也能換換口味,后來干脆三頓飯有兩頓飯便在老家吃了。對于年邁大哥,章立柱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所以他對于章立忠讓大哥幫忙種地事兒,也只好裝聾作啞。但是,他們兩家經濟還是獨立的。大哥每天晚上照常回他們那個家睡覺。那年經濟情況不太好,過了春天,工地上才有活兒。章立柱要出去打工了,臨走時,交代大哥,年紀大了,幾口人地,能種多少就種多少,不要勉強,反正有他在外面打工。

  章立柱在外面打工生活,僅僅進行了半年,便徹底回歸原來家庭了。

  他們老母親生病了。他們老母親在那個淅淅瀝瀝小雨中,出門做飯時,滑倒了。人老了骨頭就酥,于是摔斷了骨頭。老母親去了醫院,動了刀。雖然他們講過,老母親有個頭疼腦熱,兩家共同撫養,可這樣大病,章立忠去哪里掏那一半錢?章立忠掏不出錢,難道就不讓老母親手術了嗎?于是章立柱半年多積蓄,就這樣泡湯了。老母親躺在床上,不僅不能洗衣做飯,而且還要人照顧。這樣事兒,也能指望章立忠嗎?不能,所以章立柱便回到家里,一邊種地,一邊照顧老母親。母親痊愈后,章立柱也沒有出去打工,因為實在放心不下體弱多病老母親。有時他想,老母親偏愛了一輩子老三又怎樣,關鍵時刻,還不是指望他這個老二?他若出去打工,這個老三肯定又像過去那般,在家里只睡覺吃飯,還是讓老母親照料他吃喝拉撒,而不是照看老母親,更不會替老母親分擔些家務。

  這樣日子,章立柱又過了三五年。直到最后,他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大哥越來越老了。章立柱一邊照顧生病老母親,一邊種地,也越來越力不從心。他們家土地,大部分是土地貧瘠山地,都不適合種小麥。只有在北面“平原”地帶,還能種小麥。但是每戶能分到的肥沃土地是有限的。每年打下的小麥,往往還不夠他們四口人吃三個月的。剩下日子,便是吃地瓜。可是,他們家地瓜也還是撐不到來年新地瓜豐收那天。每年等不到地瓜成熟,他們家就開始鬧饑荒了,便只好去刨地里正在長個的地瓜吃。深秋收獲地瓜時,產量就更少了。一年年如此,一年年惡性循環下來。再在家里待下去,真的就快要餓死人了。章立柱顧不得老母親了,托村里人,找了個工地,出去打工了。

  可是,上天就像在跟他開玩笑。章立柱出去連半年都不到,老母親又病了。這回又是一場大病——腦血栓。其實,這個病老母親早有征兆。半年來老母親嚷著頭暈時候越來越多了。當時他們都沒當回事兒。老母親頭顱開了刀,命才保住,可人更糊涂了。其實,也沒有關系,反正平時她也明白不了哪里去。這場大病,花掉了兩萬多。章立柱五個月工資哪里夠?那一萬多塊錢也只夠老母親住院、吃藥。若不是去了妹妹家借了一萬塊錢,他們母親墳頭上的草恐怕已經老高了。

  在開刀時,章立柱為了借到這一萬塊錢手術費,真是跑斷了腿兒。本家的人,一聽說他要借錢,無不搖頭說沒有,更有個本家,是養殖戶,剛賣了二十多頭豬,前腳賣的,章立柱后腳便去借錢,那本家卻說錢已經存到銀行了,死期,言外之意,那錢不能借了,而且家里也還沒錢。街坊鄰居,章立柱也是求了個遍,可是連一分錢都沒借到。是了,就連本家,都不肯借錢,旁人誰又肯?到了借錢時,方知是難。到了這會兒,才知道人情比紙薄。怨誰呢?怨他們的無情冷漠?其實也怨不得人家。誰讓他們家是破落戶呢。他們家是熊瞎子掉進山溝,一熊到底了。他們家連個后人都沒人,誰不擔心將來這錢還不上會打水漂?甚至有些鄰居,聽見他敲門,連門都不敢開,屋子里的燈立馬就滅了。這件事兒過后,章立柱時常想,人窮就是這個樣子,人呵千萬不能活到人下,那樣誰都看不起你,哪怕是讓別人幫個順手事兒,人家都不肯幫你。人活到人下,一切舉步維艱。其實,人家幫你干嘛呢?你又沒有別人任何利用價值。什么朋友、熟人、老鄉,種種人際關系本質莫不是如此。他想,人活到這個地步,也真是沒什么意思了……

  章立柱去了妹妹家借那一萬時,也是好說歹說,嘴皮子快要磨破了,差點給妹妹和妹夫跪下來,才把那些錢借出來。

  老母親出院后,章立柱在家照顧了三個月,便回到建筑工地上打工了。他不能不出去,因為他跟妹妹和妹夫打了包票,一年,最多兩年,就要把那一萬塊錢還給他們。這樣打工日子,他在外面一干就是兩年,其間,他連年也沒回家過。冬天建筑工地上停工,他就去當地勞務市場出勞務。干勞務哪有正經的活兒?都是每天天不亮就到勞務市場上蹲著,遇到兩三個招工的,一窩蜂擠破了頭。他每天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喝,買瓶辣椒醬或者咸菜,吃上三四個饅頭,喝點免費開水,便是一頓飯。就連住的地方,也住不好,他總是找那種最便宜小旅館,被子薄得透心涼。有時收工完了,坐公交趕不回來,又舍不得另外花錢住店或打車,便找個橋洞子,抱頭搓手地挨一宿。中間那個年頭,大年三十上午,他破天荒,狠狠心,咬咬牙,跺跺腳,花了四塊錢喝了小碗板面,就感覺幸福得不得了了。可是,喝完,他就開始心疼那四塊錢了。他安慰自己,花了就花了吧,四塊錢還不夠城里人喝瓶飲料錢,更何況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對于他來說更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章立柱這樣節省,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趕緊把欠下的錢還了。他雖然沒本事,他們家雖然破落,可他還不想讓別人老是為此擔心。人窮志不能窮。有時,章立柱也為自己感到不值。他每月省吃儉用下那點錢,還不夠城里人看場電影吃頓什么雞來著?對肯德基。他活得連城里人一條狗都不如。人與人差距就是這樣大啊。他就連跟村里人相比,生活,也只剩下兩個字,活著。僅僅是活著。

  不管打工日子多苦多累,章立柱都撐下來了。因為他一想到,除了還錢,還有個更大目標——娶妻生子,心里就感覺好像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期間,大哥意外去世,他都沒回來。就連大哥“五七墳”,他都沒趕上。大哥是干完活兒,回到家坐在門檻上休息,無聲無息就走了。大哥死法大概是遺傳了父親。章立柱難過了很久,很久。大哥老實忠厚,從來不爭不搶,好像傻乎乎的,可他們兄弟倆感情從小就好。大哥是他在這個家里僅有的盟友。大哥離去后,章立柱感覺,在這個家,連個說話人都沒有了。后來,他就有些想通了。反正人早晚都會死的。大哥這樣活著又怎樣?還不是多遭些罪?大哥牙齒基本掉光了,吃個飯都沒法嚼,囫圇吞棗似的喝地瓜干飯。這樣活著,跟死去又有多大區別?早去早解脫。章立柱甚至有些罵自個是畜生地想,大哥沒了,就剩下老母親和老三,以后若分家也許他就可以單過了,真正意義上單過,那樣,成家立業,反倒更加切實可行了。

  大哥“五七”過后,章立柱回來在家待了兩天,將攢下的兩萬塊錢存款留在家里,就又走了。這兩萬塊錢,存在了村里銀行。那村銀行,其實是農村信用社在他們村的“分社”。存款單上寫得是他章立柱名字。他不怕好吃懶做的老三,會打這筆錢主意。反正沒有他身份證或許可,是取不出那筆錢的。若不是急著趕回工地,他就把其中一萬塊直接還給妹妹了。這也成了他后來撞腦袋都后悔的事兒。

  這次在回家前,章立柱掰著手指頭算,家里有兩萬存款,過年回去時,能賺到兩萬多的現金,扣除該還的債,那么,到了過年就能攢下三萬多了。這些錢足夠他翻新東邊院子以及去云南“買”個媳婦。可是,意外總是來得那么突然。當時他正在工地上推灰時,同村的慶寶打著手機找到了他,說是老三電話。從來不問他死活的老三,突然打來了電話,章立柱當時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老三在電話中,急切地說,老母親腦血栓又犯了,這會兒拉到醫院了,問他怎么辦,這事兒還能怎么辦,取出那個存款給老母親交錢看病吧,章立柱說。可老三隨即說,村里銀行沒有他許可,是取不出錢的,即使是一家人也不行。章立柱當時,接著用慶寶手機,跟村里銀行“行長”通了電話,好話說了一籮筐,才給特事兒特辦。后來章立柱給老三打電話問老母親情況,老三說,老母親沒事兒了。他又問老三,這次看病花了多少錢,這時電話那端老三有些吞吞吐吐,最后只說一萬多點。當時他以為,老母親這次生病可能花的很多,只是老三怕他心疼錢,才不肯說出實數,不過再多,也多不過兩萬去,因為他清楚地明白,除了那兩萬,誰都不會借給他們家一分錢的。章立柱想,只要老母親沒事兒就好,就算兩萬塊錢都花了也沒事兒。

  家里剩下三五千,加上手里兩萬多,也差不多有三萬,還錢后,還能有兩萬呢。章立柱想,這些錢倒是夠他去云南弄媳婦兒的,可是,東邊院子翻新錢是沒有的了。沒有就沒有吧,反正東邊院子又不是不能住,云南媳婦兒又不是明媒正娶,悶頭過日子就好了。他想,在不遠將來,他也能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子了。想到此,章立柱感覺這這兩年苦和累沒有白受。他高高興興坐車回家的,中途還在車站買了兩籠包子吃,用慶寶的話說,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可章立柱怎么也想不到,家里會發生那些讓人想死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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