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默無言……
許久,楚九抬起精瘦的胳膊,骨骼分明的手指停在半空,輕輕晃動,觸碰著那束陽光。溫暖的陽光在指縫間來回穿梭,他的神情顯得疲憊而又沮喪,聲音低沉地說道:“阿辛,是我的弟弟,也是在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了。”
凡葉兒的思緒被拉扯回石冢前的那一幕,想起了那個小小的人兒,她小心翼翼地望向楚九。
楚九垂下手,停頓了好一會兒,開始斷斷續續的說著:“我是三年前領著阿辛來的京城,剛來的時候本想著能尋一份活計,可是因著年歲小沒人肯要,那段時日我和阿辛經常挨餓。好在后來認識了一群乞兒,便隨著他們落腳在京郊的一間破廟里,平日里也會一起去街邊討些吃食,就這樣過得還算安穩。”
凡葉兒心底隱隱作痛,這般年紀就領著弟弟在京城討生活,定是異常的艱辛吧!
“但是有一日,廟里突然闖進來一群官兵,打破了這份安穩,將我們全都擄去了小黎山。”楚九抬眸回望著凡葉兒,“就是第一次瞧見你的那日。”
凡葉兒清晰的記得,當時少年的那一雙眼睛,如深潭泉水,晦暗而又明亮。
只是再看著此時的楚九,雙眸中卻少了那一抹明亮。
楚九慢慢扭頭看向牢房外,道:“被抓來了小黎山,除了挖礦便是被關在這牢房。牢頭每日會發一個干饃,吃不飽也餓不死。不過,只要肯去試藥,牢頭則會獎賞一個肉餡兒包子。”
凡葉兒不解道:“試藥?”
楚九轉回目光,點了點頭,道:“能得包子的機會并不多,牢頭每次最多也只是挑上兩三個人罷了,我也曾服用過兩次。可是后來,有人試藥后突然就斷了氣,我便不敢再去了。即便如此,仍是還有很多人爭搶著要去的。”
他說話時的語調很是平淡無波,凡葉兒聽著心里卻不是滋味,五味雜陳。
楚九還在說著:“小葉兒,你知道嗎,在小黎山,最令人害怕的不是試藥送命,而是那個朱四。”
凡葉兒很是驚訝,眼睛瞪的溜圓兒。
楚九解釋道:“因為每隔半月,朱四就會來牢房里挑選祭祀的人選,只要被他選中帶走的人,便不會再回來了。”
楚九稍稍搖頭冷笑了一聲,無奈道:“其實,怕也無用。一日夜里,朱四選中了我,要將我送去祭祀。阿辛從未和我分開過,當時他抱著我不肯撒手,一直哭……一直哭,邊哭邊沖著朱四和牢頭討饒。呵!可他們怎會理會,最終還是強行拆散了我們,將我的手腳都捆了,扔上了馬車。上了那輛馬車后,我發現除了車夫就只有朱四一人。馬車駛出去沒多會兒,我便尋到機會直接跳了下去,滾落的地方是個陡坡,有很多石頭,腿就是那時被尖石所傷。”
說至此,楚九的眸底晦暗幽深,一只手重重的按在腿上回憶著,“傷了腿,我想著自己定是必死無疑了,可是緩過神看清眼前時,發現那里我竟是認得的,前面是一片亂葬崗。以往,牢房里但凡死了人,牢頭們嫌晦氣,都是讓我們抬尸體扔去那片亂葬崗的。聽著身后朱四氣急敗壞的暴怒聲,我只能拼了命的往亂葬崗爬,往死人堆里鉆,那一夜就是這樣逃過了一劫。”
凡葉兒不禁想著,有些時候,活人遠比死人更加的可怕。
“我并沒想逃走……”楚九的語氣沙啞而又低沉。
凡葉兒脫口而出:“是因為阿辛?”
楚九點頭,輕嗯了一聲,說道:“在小黎山,處處都有看守,我想去尋藥材一直不得機會。那一次,可能是我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了。阿辛自小患有喘證,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就常隨著他一起給阿辛采藥。其實,阿辛的身子若是不受累,便不會發病,但是在小黎山……”
說到這里,楚九又一次陷入沉默,垂下了頭,“在這兒,干的活都是力氣活,手腳慢些的還會被工頭罰,有時是不給吃的,有時會罰鞭子。阿辛的身子變得越來越差了……”
凡葉兒的細眉漸漸緊攏。
楚九繼續回憶著:“我躲在死人堆里,一直等到了天亮才敢動。借著光亮,快爬出亂葬崗的時候,我竟看見了曾被朱四帶走的一個乞兒。在亂葬崗里,他那身華麗的祭祀服著實惹眼。那個乞兒,他的眼睛沒了,整個身體也是干癟如柴,渾身的血都被放盡了……”
凡葉兒微張著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會如此泯滅人性,喪盡天良!
“我知道,自己遲早會同那個乞兒一般,但只求在那之前能給阿辛采到草藥,我便知足了。后來,借著石頭磨斷了手上的繩子,一路上只敢順著偏僻的地方去尋草藥,可即便如此還是撞見了朱四,被他抓住了。他罵咧著說要將我和阿辛都送去祭祀,對我一頓拳打腳踢,之后他打累了,去林子里方便時,我便掏出偷偷藏著的石片割開繩子,躲進了一片枯草叢。”
而后發生的事,便是遇見了凡葉兒和白訣。
楚九雙手撐在額頭,痛苦的哽咽道:“我不知道他們將阿辛也帶了出來,如果抓不到我,他們便會送阿辛去祭祀吧!如果我不跳下馬車,阿辛就不會出事,他是因我而死的……”
“這不是你的錯。”凡葉兒沒想到楚九竟把阿辛的過世責怪到自己頭上,她輕聲慰藉道,“阿辛有你這個哥哥定是幸福的。”
楚九緩緩放下雙手,雙眸含滿了渾濁的淚水,孤立無助道:“真的嗎?”
凡葉兒眼神堅定地看向楚九,沖著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楚九環抱著雙臂,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中,他努力的壓制著喉中發出的聲音。
許久以來,這可能是楚九第一次釋放心底那沉重的自責感吧!凡葉兒默默地起身,輕輕拍撫著楚九因著抽噎而微微起伏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