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一年光景,空憂逐漸適應了住持之位,眉宇間少了青澀,添了幾分穩重。
看著浩浩湯湯的車隊,空憂高懸的心始終無法落下。連日的不安,有了加重的跡象。
到底是為何呢?感覺越發心焦不安。
倘若這修佛,無法練心,又談何領悟通透呢?
護送漆雕公主的楊標從馬上下來,走到空憂面前,恭敬道:“空憂法師,聽聞你現在已是煌祿寺的住持大人了,恭喜恭喜。”
“多謝楊將軍,論不上大人,貧僧只是一介普通的僧人。”
“哎,空憂法師不可妄自菲薄。第一次聽大師講法,上次末將可是受益良多啊。”
“貧僧自然是比不上師父。”空憂微微欠身。
“這幾日還要叨擾大師了。”
空憂微微錯過身,伸出手:“請進。”
楊標手一揮,整個車隊的人,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
只有華美的車廂,遲遲沒有人撩動車簾。
楊標皺眉:“秋蓮呢?”
只見車簾動了一下,一個豆蔻年歲的姑娘從車輿中鉆出。
“楊,楊將軍……”秋蓮低著頭,支支吾吾地不知該怎么開口。
“怎么了?”
“公主殿下說,說……她說……”秋蓮一咬牙,“她說她不要下車。”
“為什么?”楊標震驚道。
秋蓮偷偷瞄了楊標一眼:“奴婢不清楚,大概……大概公主是覺著外面涼吧。”
“楊將軍。”車輿內突然傳出聲音。
空憂一聽便知這是漆雕公主的聲音,只是相較以前,多了幾分淡漠。
“公主殿下。”楊標立即走到車輿前。
漆雕公主說道:“楊將軍,路途顛簸,我現在身體有些不適,可否請你和方丈知會一聲,讓我這車輿直接帶我到休息的廂房內。”
“這……這不合規矩吧。”楊標看了空憂一眼。
空憂明白楊標的意思,說道:“沒有什么不合規矩的,請進吧,公主殿下的身體要緊。”
“多謝空憂法師。”
慧智站在空憂身旁:“住持,這……不妥吧。副住持肯定不會高興的。”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空憂頓了頓,“我才是住持。”
慧智聳聳肩,空憂當上住持以后,妙善就越發深居簡出,如果不是今日必須由他主持,他此刻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今日的講法,沒有見到漆雕公主,空憂收起自己找尋的目光,他現在是住持,大概是為了提醒自己,空憂在心底默念了好幾遍……
空憂看著自己的手伸出又收回,這都第幾遍了?
“我為何會在這里?”空憂背過身,夜已深,他來公主休息的房間干什么!
“住持,你怎么會在這里?”慧智的聲音打破了空憂的沉思。
“我……”空憂定眼一看,慧智的身邊還有一個人,是妙善。
慧智探究道:“嗯?”
“空憂法師,請回吧。我休息過后身體已然無礙,明日定會參加祭拜的。”
空憂轉頭,漆雕公主又一次為自己解了圍。
“那住持還請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忙。”妙善對空憂說道。
待妙善和慧智走遠,空憂轉身,重新抬手,想要敲下……
“空憂法師,請回吧。我還是有些累,要睡下了。”
“打擾公主殿下了。”空憂明白,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暗香了,是高高在上的漆雕公主,是未來的將軍夫人。
看見印在絲綿紙上的人影漸行漸遠,漆雕公主從塌上起身,緩緩走到門前,忍住了想要打開的沖動,背靠上了門。
連他一面都不敢見,真是窩囊。
漆雕公主閉上眼睛,現在的他,是煌祿寺的住持,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凌的丁了,亦不是她的小和尚了。
(十)
香火縈繞,傳來悠揚而有力的木魚聲。
漆雕公主看著高坐在臺上的空憂,一年,能夠改變一個人什么呢?
舉手投足間,空憂都不急不緩,眼中不再那么有生氣,反而多了看透人生的味道。
“那既然如此,你昨晚又為何會來?”漆雕公主咬了咬唇,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但這句話卻是怎么也問不出口。
“公主殿下,有何疑惑嗎?”妙善見漆雕公主,遲遲沒有移動自己的腳步。
“沒,沒什么疑惑。”漆雕公主抓緊自己的衣袖,她是不是該……為自己再努力一次?
“秋蓮。”漆雕公主喚來自己的丫鬟,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秋蓮看著公主連連點頭。
漆雕公主不放心地囑托道:“這事,不可讓任何人看見。”
“奴婢明白。”
“嗯,謝謝你了,秋蓮。在這里,我只能信任你一人。”
是夜,連日的陰雨連綿終于停止,罕見地見到了幾顆亮眼的星星和明黃的月亮。
空憂沒有心思去欣賞這難得的夜色,攥緊手上的經筒行色匆匆地趕著。
空憂到達門前,還未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聲音:“直接進來吧。”
空憂猶豫了一下,推開了門。
“公主殿下。”空憂輕喚,“您要的經筒,貧僧已經帶來了。”
“謝謝空憂法師。你可還記得,我以前問過你一個問題?”漆雕公主緩步移向空憂,“那時你說你也沒有答案。”
空憂將經筒交由漆雕公主后仔細回想,不確定地問道,“公主殿下,說的可是何為情這個問題?”
“對。”公主頓了頓,“今日,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何為愛?還請大師替我解答。”
空憂施了一禮:“人皆有情,一草一木也皆有情。貧僧認為,明白了自己的情,就不要去抗拒,多多去體會期間的美好即可。”
“那又何為愛呢?”
“由受為緣。愛法得起。愛有六種,謂眼觀色,耳聽聲,鼻嗅香,舌了味,身覺觸,意分別法。由貪六法。得名為愛。”
漆雕公主氣道:“大師若不想回答,就不要糊弄我。”
“貧僧不敢。”
漆雕公主一揮袖,轉身坐到椅子上,把經筒放在桌上,問道:“那請問何為佛?”
“佛,覺者,了達一切萬法真相的遍知者。”
“佛為何呢?”
“佛為眾生所愿。”
漆雕公主冷笑一聲:“你根本就不懂。”
“是貧僧才學疏淺,讓公主殿下見笑了。”空憂越發覺著奇怪,漆雕公主是不是有什么話有明說,朦朦朧朧,仿佛霧里看花一般,隔著一層,明明在眼前,卻無法真正明晰清透。
“不是公主。”
“那?施主?”
漆雕公主哀嘆一聲,站起身來……
空憂一直低著頭,聽著耳邊窸窣的聲響,心下有了猜測,漆雕公主不會是在……
“小和尚,你抬起頭來。”
空憂緩緩抬起頭,又立即低下:“施主,這,這是何意?萬萬不可啊!”
漆雕公主往前走了幾步,身上最后一件長衫,就順著她的香肩滑落在地,露出雪白的肚兜,上面繡著幾枝梅花,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鮮紅。
空憂越是想忘記,可是那曼妙的身姿,仿佛就刻在他腦海里的一般,越發明晰。
“小和尚,你為何不敢看我?”
空憂深吸一口氣,說道:“施主,還請自重。”
“自重?”漆雕公主突然笑了起來,“我連自己都沒有,談何自重?”
“施主,這,這是何意?”
漆雕公主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小和尚,你當真不知曉我的心意嗎?”
空憂頓了頓,說道:“不敢妄圖。”
漆雕公主走到了空憂面前:“好一個不敢妄圖,你以為我就察覺不到你的心思嗎?”
“貧僧……”
“我要和楊將軍結婚了,小和尚。”
空憂點頭:“貧僧知道,恭祝二位。”
漆雕公主伸手抬起空憂的下巴:“我不要你的祝福,我也不想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我自始自終,只想與你在一起。”
“貧僧何德何能能得到施主的垂愛!貧僧不敢啊!”空憂說完這句,逃也似的錯開身,往漆雕公主身后跑去。
“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為何還不敢承認呢?”漆雕公主掩面哭泣起來。
“施主。”空憂拿著漆雕公主的外衫替她披上,“天氣涼,別受寒了。貧僧就先告辭了。”
空憂說著要去打開房門,卻被公主從背后攔腰抱住。
空憂感覺到心里頭一緊,有什么緊貼著自己的后背。
“施主,還請……”
“小和尚,真的不行嗎?”未等空憂講完,漆雕公主就打斷了他的話。
“暗香……”空憂輕喚,“我已經不是那個小和尚了,我有責任加身。”
說完空憂強行掰開了漆雕公主的手,心急火燎地離開了房間。
“暗香,此間還有暗香嗎?”漆雕公主靠在門前,目光流連在桌上的經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