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女子，名叫朵海棠，她是我見過所有女子中最好看的一個，沒有之一。

　　第一次見朵阿姨和小楠是在鎮上一家很大的飯館，我們一大家子為了慶賀爺爺70歲大壽。腿腳剛邁進這個古香古色的飯館，迎面就撞見兩頭石獅子坐鎮，爺爺說每年生日都會來這家慶祝，因為飯館老板和爺爺有很好的交情。

　　那年我才6歲，剛回老家不久，河南話都說不順溜，指著院子里一棵如爺爺年齡的棗樹鬧著要上樹摘棗，爺爺那個時候還可以踮腳給我摘棗吃，我把躺椅往大門口一放，躺在爺爺的躺椅上悠閑的吃著棗。

　　說起來我爺爺對我有多寵，我五歲回家的第一天，家里有一只老公雞追著我跑，啄我的手，我哭著找爺爺去趕老公雞，第二天午飯在桌子上我看到了它，不適者果然不生存。

　　我請村里剛認識的小伙伴來我家吃棗，我躺在椅子上，他們都圍著我教我說河南話，我就給他們一顆棗。這是第二次見朵阿姨和小楠，朵阿姨領著小楠從我家門前走過，小楠拿著干凈的玩具，一直在擺弄。朵阿姨穿著米白色的裙子，跟之前飯館里服務員的衣服截然不是一個風格，紅棕色馬尾一跳一跳，深邃的眼神望著前方。小楠看了看我，抬頭又看了看媽媽，站定了下來，遠處的他支支吾吾著什么，可是壓根聽不清，朵阿姨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樹，小楠便哭了起來，我還一臉懵逼，我坐起來順便扶了扶懷里那盆爺爺洗過的大棗。

　　朵阿姨走過來問我能不能給她一個棗，說楠楠想吃，我便順手給朵阿姨抓了一大把，我說：“沒事，你們吃。”朵阿姨給我說謝謝領著小楠就走了。

　　“你別理那個小孩，他是笨蛋。”一恒給我說道，我問為什么？

　　一恒說：“我也不知道，我媽媽不讓我跟他玩，會變笨的。”

　　我把盆里的棗分給了小伙伴吃，他們都說我長得漂亮，說村里大人們都在傳，我們村來了個漂亮的小丫頭。

　　爺爺說給我找了個學校，讓我上一年級，校長是爺爺曾經的學生，所以對我格外照顧。我來學校時候同學已經上了一個月的課，每天早上喝完一碗稀飯爺爺就會給我一毛錢，說這是獎勵，你可以花也可以不花，因為明天如果你沒有喝完一碗稀飯就要給我一毛錢，我害怕我喝不完而沒有錢給爺爺，于是每天都將一毛錢存在小罐子里。

　　“小楠又尿褲子了，哈哈哈，笨蛋。”

　　“哈哈，笨蛋又尿褲子了。”

　　“小楠，你可真是個笨蛋啊。”

　　“小楠，你都八歲了，還尿褲子。”

　　我聽見聲音擠進了前方的小朋友人群，看見小楠拿著一個小熊坐在水泥地上，褲襠那里濕漉漉一片，地上也有水印。小楠的大拇指用力的扣著小熊的眼睛，那里已經抽絲了，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周圍小朋友卻還是一直叫楠楠是個笨蛋，李老師聞聲跑過來，把小楠抱起來去了男廁所換衣褲，同學們才散開。

　　放學到家我趕緊拉著爺爺衣角問楠楠是誰？為什么8歲了還和我上一年級？為什么小朋友都說他是個笨蛋？爺爺嘆了口氣說，等會給你講，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爺爺把這張毛筆字寫完。

　　早上我上學時候，偷偷拿了爺爺兩袋純牛奶，我到教室放進了小楠的抽屜里。今天陽光很好，剛九點就照射到我桌子上了，昨天十點半還沒有這么強的陽光，我轉頭看小楠，他坐在倒數第二排最右邊靠窗的座位，那里陽光也很充足。他把純奶袋子攤在桌子上，用手指戳來戳去流動的奶。

　　下午放學我走到小楠桌子旁，我說：“去我家一起寫作業好嗎？”小楠抬頭看看我，又低下頭拿起抽屜里的小熊，對我搖搖頭。我和他一起在校門口等家長，今天爺爺要來接我，小楠一會看看左邊一會看看右邊，他一直擺弄著他的小熊。不一會我便看見朵阿姨騎著一輛28老式大梁自行車過來了，小楠高興的跑過去，朵阿姨把小楠抱到梁上，朝我看了看，然后笑了。

　　周末我和爺爺又到了鎮里的飯館里吃飯，爺爺說要去找老朋友敘舊，我就在小飯館里溜達，看見朵阿姨一會洗菜，一會扛著水桶往大缸加水，每個包間飲水機都是朵阿姨在換水，朵阿姨的臉看起來清新寡嫩，但是雙手看起來粗糙起皮，常年經水泡發了。

　　我蹲在小楠面前輕輕看著他，他還是在擺弄他的小熊，我伸手去輕撫小楠的頭發絲，突然小楠抬起頭咿咿吖吖像說著什么，我指指我，指指朵阿姨，又指指桌子上放著的酸奶，他都搖搖頭，面露害羞，還是在咿咿呀呀啊著，突然小楠張開手抱著我，把小熊放在了我背后，我轉頭看見朵阿姨笑了。

　　這幾天放學爺爺都把我和小楠接到家里一起寫作業，小楠的字寫得不太好，橫不平豎不直，但是他畫畫很不錯，也很有靈感。當爺爺把我的42色水彩筆拿出來的時候，他瞪直了眼睛，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從來不知道，原來水彩筆還有這么多顏色。他伸手輕輕摸著，像是小女孩撫摸她心愛的布娃娃一樣，他拿起來一支看看又塞進去，又拿起另一支看看放進去，就這樣，小楠把42支水彩筆全部拿出來看了一遍。

　　他的畫紙上畫了一個星空，有很多小小又閃閃的星星，還有一個圓圓的月亮，樹下畫著一個漂亮的女子牽著一個小男孩，我想，那是朵阿姨牽著小楠吧，他很認真在右下角寫下自己的名字：朵楠。他舉起畫給我看，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我也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還在遙遠的千里之外做生意，他們曾經說等有錢了就給我接到大房子里住，可是五歲的我也知道，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個很漂亮的阿姨她拐著爸爸的胳膊在街頭逛街，喜笑顏開；媽媽也和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小弟弟在吃肯德基，那是我曾經路過了無數次卻沒有進去的店，我聽說里面有好吃的好幾層的漢堡包、有新鮮炸出來的熱乎炸雞、還有小孩子玩的滑滑梯……聽說還會送小汽車。

　　爸爸媽媽把我送回老家的時候，他們說過年就會回來，會給我買很多好吃的，會讓我不羨慕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可是我坐在窗邊聽著外面煙花爆竹的響聲，我知道，今年，他們又沒有回來。

　　轉眼間，我上六年級時候，我11歲，小楠已經14歲了，他還是不會說話，意思只能靠咿咿呀呀來表達，不過我幾乎可以領會到他所有動作的意思，他依舊會每天放學來我家寫作業。我8歲那年爺爺在集市上買了一只小羊，爺爺下午在草地里放羊，等羊吃飽了，我和小楠就放學了，然后我倆一起去草地里找爺爺，給爺爺看今天學的課本，我還會和小楠演課本上的小品給爺爺看，我調皮的騎在小羊的身上，然后小羊生氣的把我摔下，小楠就開始咯咯的笑，我示意小楠也上去，可是小楠就是害怕，我就笑話他，他就跟著我笑，我們就一起笑。

　　于是我們家慢慢有了第二只羊，第三只，第四只，一共有五只，爺爺說不好好上學將來就在老家放羊，哈哈哈，我就指著小楠說你也要和我一起放羊，也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反正小楠也指著羊，又指指自己。

　　我問小楠，“你要去市區上初中嗎？聽說那里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小楠低下頭還是在擺弄那個小熊，我想小楠肯定聽懂了我的意思，只是他不會回答我。他是不是在想不知道有沒有學校會要他這個啞巴。

　　小學的最后一個暑假很快就來了，爺爺在院子里和朵阿姨聊我們要去哪個初中上學，要去報名的事情，朵阿姨一直搖頭嘆氣，她說：“應該沒有學校會收楠楠吧，我又不想讓他去聾啞學校，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想11歲的我應該算是明白了一點用心良苦這個詞的意思。

　　村里的小伙伴喊著我要去水塘里面玩，說里面有很多魚，可以捉回來晚上讓爺爺給煲魚湯，營養會很高，我問小楠要不要，小楠一聽有營養就高興的蹦起來，跟在我屁股后邊屁顛屁顛。我們拐了一個小水桶來到村后頭的那個水塘，其實是別的叔叔姨姨養的魚，小楠蹲下用手撈魚，魚一下子竄過他的手心便跑掉了，他就一直咯咯的笑，好像點了笑穴一樣。

　　我索性脫了鞋子淌進水塘，想著多撈一點魚，也可以讓朵阿姨和小楠來我家吃飯，小楠就跟在我后面，我們撈了兩只魚放進水桶里，小楠也沒見過池塘里這么多魚，一直在他腳下游來游去，他卻抓不住。我看見前面有一窩小魚，我就想一把抱住多撈魚，但是腳下突然一滑，我整個人就跌入了池塘，我害怕的一直撲棱水，但就是發現根本就站不起來，我開始往嘴里灌水，雙手不斷抓著水草，我似乎看見小楠大聲啊啊起來，他扔掉自己手里的水桶開始撈我，可是我一直撲騰，他也抓不住我的手，小楠著急的不知所措，哭了起來，他好像沒有見過這個危險的現場，我開始慢慢沒有了意識。

　　等我醒來的時候，爺爺、二叔、朵阿姨、小楠，還有很多小伙伴都在我床前，還沒等我開口說話，有一個小伙伴就指著小楠說：“就是他，他把安安推倒的。”

　　“就是，我也看見了，笨蛋把安安推倒，想把魚拿走。”

　　“我也看見了，安安想牽他手他都不讓。”

　　“……”

　　我嚇了一跳，明明是我自己調皮摔倒的，我就急著張嘴解釋，可是朵阿姨一巴掌扇到了小楠的臉，他的臉通紅，小楠委屈的快要哭了，他卻一直看著我，咿咿呀呀像在問我你沒事吧？

　　朵阿姨牽著小楠的手走了，那也是我和小楠的最后一面。

　　我給爺爺說不是小楠推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到水里的，不怪小楠，爺爺說我都知道，小楠在咱們家這么多年，我能不清楚么，只是可憐了你朵阿姨啊。

　　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朵阿姨和小楠，那家飯館老板也說，那天下午回去，朵阿姨就拿了當月的工資和小楠一起走了。老板把小熊遞給了我，說這是小楠留給我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天晚上，爺爺寫完手里的毛筆字便沏了一壺茶，說要給我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他要長話短說。

　　朵阿姨是一個孤兒，是飯館老板去集市買菜時候在爛菜旁邊看到的，他看見一個竹籃搖動著，并伴有微弱的聲音，飯館老板好奇的過去打開籃子，卻發現是一個嬰兒，長的好看所以給取名叫朵海棠，一直跟著飯館老板在飯館里面長大又工作，然后19歲那年被飯館一個喝醉的中年男子強了，打官司也輸了，朵阿姨就變得沉默寡言，村里和鎮上也開始風言風語，不久后朵阿姨大出血早產，僅7個月就生下了朵楠，小楠先天性啞巴，不能說話。村里都說她做人不檢點，小楠就是她的報應，可是朵阿姨從不放棄，默默照顧著朵楠，直到現在。最后爺爺嘆氣說：“其實海棠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可是上天就是不善良。”

　　然后因為大家一直說是小楠把我推倒的，都快淹死了，她就再也受不了委屈了，她可以忍受別人對她指指點點，但是不可以對她兒子指指點點，哪怕小楠是個啞巴。

　　可是上天又曾善待過誰呢，6年過去了，我也沒住上爸爸說的那個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