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里燈火時明時滅，畫舫在水面上劃開一片金光粼粼。已入子時，周圍的樓宇都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游船上卻仍是歌舞升平的繁華一片。
“郡守大人今夜的游湖宴雅逸至極，灃郡是物產豐饒人杰地靈，可恨周某確是個粗人，怕是叨擾了大家雅興，不若先行告退，諸位繼續。”
客座的男子緩緩起身，線條堅毅的下頜微微向外抬起，示意隨從取衣出門先候。
郡守急急攔下，“周大俠，可否是鄙人招待不周？還是這些不中用的入不了大俠青眼？”
周丞掃視身周一圈嚇得面白如紙的清倌們，不予一哂。
“告辭。”說罷周丞起身就向船艙外走去。
“大俠留步！傳蘇歇，快傳蘇歇！”
郡守急的一手伸得老長像要拉住周丞，一手推搡著身旁的侍從。
侍從連滾帶爬地往船后跑去。
周丞停了步子，嘴角輕輕歪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
不一會侍從回來，結結巴巴道：“蘇歇他……表示腿腳酸疼不見來客。”
周圍的小倌嚇得氣都喘不勻了，今夜若是這周丞掃興而歸，壞了事，可就不是趕出郡守府衙自己找飯吃那么簡單了，怕連吃飯的命都沒有了。
這位蘇歇蘇大人還用這種借口搪塞。
周丞聽罷，從鼻子里輕哼一聲。
“也罷，這蘇歇，看來也不是誰說見就能見的，怕我周某是夠不上格了。”
郡守聞言又驚又怒，狠狠地踹了跪在地上發抖的隨從，“去叫！去啊！告訴他，一刻鐘內收拾好了出來，本郡守即刻便還他身契！”
周丞抱著膀子靠在船艙，等著看蘇歇是否像傳聞說的那樣清高無比，寧可被鎖在郡守府三年，也不肯為了出府賣笑一刻。
可簾子掀開的那一刻，周丞卻很失望。
看來這名動天下的蘇歇，也并非什么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
而當他眼睛移到蘇歇的臉上的時候，卻著實吃了一驚。
當年讓武林盟主許清洲一見難忘的，拼死都護著的，生自北域，姿容中原十六國中無人可敵的蘇歇竟然就長這樣。
塌鼻子，頭發蓬亂著，纖弱的身體，一道猙獰的刀疤從下頜貫穿右眼，說是普通的長相都是抬舉，若說是丑陋反而貼切許多。
“大人就算是舍不得請出來蘇大人給我開眼，也不必這樣戲弄在下。若是我不配，我走便是，何苦找來個乞丐羞辱我。”
周丞心里有些憋火，微微地橫了一眼郡守。
郡守看見周丞真的惱怒了，登時嚇得魂不附體，話都說不利索了，“周大俠，我怎么敢騙您啊，大俠明鑒，此人真真就是蘇歇啊！您不信問那些小倌，他們都日日住在一起的！”
不待他問，一溜兒的小倌早已經頭如搗蒜，紛紛道此人正是蘇歇。
周丞眼神掠過眾人，再次看向蘇歇，卻發現蘇歇也在看自己，眼神冷冷的，但又好像在隔著自己看后面的什么，那種空洞卻有些傲慢的眼神看得周丞極不舒服。
“今日蘇歇已見，一樁心愿已了。周某多謝郡守大人款待，濟州那事還請郡守大人放心，時候未到，時機成熟時周某定為您盡微薄綿力。”
周丞不欲多留，郡守見周丞已應下所求，心下不由得慶喜起來，也連連稱是地將他送出去。
周丞掀開船簾的一刻，一個白衣的瘦弱身影搶先一步走了出去。
周丞一想自己竟為了這樣一個丑人開門掀簾，心下頓有不快，掌心暗暗發力，一股厲風揉著勁道打在蘇歇扶簾的右手上，只聽咔吧一聲脆響，蘇歇的右手便軟軟地耷拉下來。
蘇歇回頭深深地看了周丞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左手捧起脫節的右手，自顧自地向岸上走去。
周丞徹底被蘇歇這種輕蔑的態度激怒了，卻聽后面郡守低勸道：“還請周大俠別和他一般見識，自從許清洲自那日妙香女一戰雙雙不知所蹤之后，他神智便不大清醒，時不時會有點怪異舉動，我們也算和他相處了幾年，倒也慣了。小倌們平時也多照顧他，掀開簾子都是他第一個走，今日怕是他不認得您，所以沖撞了。”
雖說這蘇歇與郡守養在府里的艷妓小倌并無不同，都是關鍵時刻用來打通關節的棋子，只是這蘇歇脾氣乖戾且因著名氣更為珍貴些，非迫不得已并不露面。
但一起生活了三年，看見蘇歇右手瞬息間被折斷，還是有些于心不忍，不由得說了情。
“若是要走不會說一聲嗎？這是他自找的。怪不得我。”
周丞聽見這蘇歇拿自己和伺候人的小倌一般比較，心下那點剛剛燃起的憐憫之心頓時煙消云散。
“沒沒沒，哪能怪您啊，”郡守急忙圓話。
“只是這孩子是啞巴，不會說話。和我們府里相熟的還會打打手語應答，若是稍微臉生些，是不肯交流的。”
周丞沉吟半刻，“這蘇歇當真就是名動天下的讓許清洲為他發誓終身不娶的那個蘇歇嗎？”
“是他，這事小人不敢作謊。”
“你說要還他賣身契是嗎？可還在你那里？”
“在，在。”
“我要了。”一旁的侍從得了授意向船內走去，欲去拿蘇歇的賣身契。
“可這……鄙人方才答應了蘇歇還他自由身……”
“你難道要讓他斷著手，什么都不會做，餓死在街頭嗎？”說話的人似乎毫不在意蘇歇的手到底是因誰而斷。
郡守無可辯駁，畢竟有求于人也不敢不允。
說得再大，蘇歇也不過就是個小倌，而這周丞是方興未艾的一方霸主金風會副掌門，雖不是正道，卻也并非吃人的魔頭，想必不會受太多苦楚。
當下便取了身契給了周丞。
周丞未多停留，一個縱身躍起，踏步追出。
蘇歇一個人慢慢地燈火黯淡的街道上走著，已是深秋，卻只穿了一件薄紗衣，從后面看著顯得有些可憐。
“你去哪兒？”
周丞拽住蘇歇的胳膊，蘇歇轉過頭看了看周丞，手用力地往回抽，奈何周丞是使了力氣的，被握住的手臂紋絲不動。
蘇歇執拗地想掙脫周丞，周丞心里卻一陣不耐煩，一個奇丑無比的人還強做出一副矯情的姿態，無論是誰大抵都會厭惡起來。
“你這樣殘疾著能去哪兒？眼也瞎，手也殘。話都不會說。廢物。”
周丞忽然煩躁地很，兩手墊著衣服，生怕是抓到什么臟東西一般，在蘇歇手腕一捏，接上了他脫臼的手。
蘇歇扭了扭自己復原的手，沒有再掙扎，而是抬頭盯著周丞看了一會。
這是周丞記憶里第一次蘇歇和自己對視，在后來很多個夜晚，他總能夢見這雙看似無言卻飽含心事的眼睛，無論他在夢里怎么說，都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予回應。
周丞讓他看得不自在，偏過頭道：“你得跟我走，你的賣身契在我這里。以后我是你的主人了，你要聽我差遣，我去哪你去哪，你活著一天就得伺候我一天。我要是被人追殺，你就給我擋刀子，懂嗎？”
蘇歇轉過頭，遠遠地看了一眼郡守的燈火猶明的游船，而后似是認命了一般，只是從喉嚨里低低的嗚咽一聲，算是答應了。
周丞走在前面，覺得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回頭一看，蘇歇手里比劃著什么，一面喉嚨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你要說什么”周丞問。蘇歇比劃了一會發現好像周丞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歪著頭想了一下，把手舉得高高的比劃了一下，另一只手做著舞劍的動作。
周丞略猜了一下，是在說許清洲？
他心下有些不快，自己打了印的東西還惦記著前主人。“你的意思是我得幫你找許清洲，你才肯跟我走？”
蘇歇點頭。
“你留在郡守府也是因為那個老東西答應給你找許清洲？”
蘇歇又點頭。
周丞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蘇歇，緊閉著的干枯嘴唇，亂蓬蓬的雜草頭發，還有點佝僂著身子。
他第一次沒有拿蔑視地看這個曾經以色侍人的小倌。
“如果我說他可能已經死了，你還愿意等一個確切消息嗎？哪怕帶回來是一段骨頭？”
蘇歇深深地彎下腰，復而感激地看著周丞。
周丞咧了咧嘴卻沒有笑出來，那年那場惡戰，他是派人去蓮夢澤找過妙香女和許清洲的。
西南毒仙妙香女確確實實已經死了，死在自己的地盤上，身體都被打碎了。但這許清洲卻不見蹤影，只找到半截帶血的小臂，只有手指上的指環見證著這殘肢主人的身份。
周丞想了一會，沒有說話，轉身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