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弘泰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
臨安府都快被三伏天烤化了,蟬叫啞了嗓子,綠柳耷拉著頭,鄭窈癱在樹下的藤椅里沉沉地睡著。
身上一陣陣地發寒,刺骨的疼從腹部蔓延到全身,她好像陷在了一個噩夢里,怎么也醒不過來。
直到三聲能掀翻整條巷子的吼在頭頂炸開:
“鄭窈,你又偷懶!”
“茶館叫的冰雪冷元子你送了嗎,都化成熱粥啦。”
“哎,冰水上面的蜜沙怎么沒了,被你偷吃吧?”
甜糯的豆香味把鄭窈從夢里拉了出來,眼前的景象慢慢地從虛無變得真實。
飛鳥落在塘中假山上,羽毛被塘邊滾動的水車打濕,伙計正搬著冰桶走過去,桶身上還掛著一塊鐵牌,上面寫著“會仙飲子”。
會仙館是鄭窈的養母麗娘開在走馬巷的食肆,入了夏就會賣各色冰飲子,也送外食;只是麗娘兩年前已經去了,會仙館也早成了荒宅。
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不是正在宮中的丹陛上,乞求著她的夫君,剛登基的皇帝不要殺了她嗎?
哭聲還在耳邊回蕩:
“陛下說過,要同妾白頭偕老,妾不想死,想長久陪伴著陛下。”
她啞了嗓子,雙手被割的滿是鮮血,還死死地握著刺向她心口的劍,也換不回皇帝的一絲憐憫。
身著黃袍的男人,一改平時溫潤如玉的模樣,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兩只血紅的眼睛凸出來,一把掐住她的下巴:
“你看,魏王的叛軍攻進來了。”
宮門已經被撞開,叛軍和禁軍混戰廝殺。
禁軍不過百人,叛軍卻源源不斷地涌入宮中,新帝登基不過片刻,這里就又要改朝換代。
皇帝恨不得捏碎她的下巴:“那個孽種要朕的江山,還要你,阿窈。他說他要把你摁在朕的龍椅上,日日淫辱你為樂,朕原本想賜你凌遲啊……”
鄭窈看清他眼底的癲狂,如墜無盡深淵,渾身的血都要凝固了,還異想天開地試圖喚起他的理智:“不要,陛下,夫君……”
“朕舍不得。”
“阿窈艷如洛神,朕也想把你藏起來。”他喃喃低語,忽然又發起狂來,“可誰讓你是越國公的女兒,你好好看看那領兵攻城的,可不正是你的父親兄長?”
“他們為了那孽種,要朕的命,你是不是也想要朕的命?”
“沒有,陛下。”鄭窈伸出滿是鮮血的手,已經顧不上刮骨般的疼痛,去撫摸皇帝的臉,“妾是陛下的妻,永遠不會背叛陛下。”
“那你證明給朕看。”
他手中的劍猛地往前一刺,沒入鄭窈的心口。
皮開肉綻的疼痛讓所有的辯解都堵在了喉嚨里,天旋地轉,她猛地抽了一口冷氣,撲倒在御階之上,然后順著丹陛滾落下去。
描云刺龍的浮雕吃透了她的血,鋪出一條腥紅刺目的血路來。
真的,好疼啊。
鄭窈仰面摔在丹陛之下,頭頂是微藍的天,要入夏了,藍的出奇干凈。
一如兩年前,她剛進越國公府那日。
那年她才十六。
一直叫會仙館的老板麗娘為母親,爹是個沒良心的混賬賭徒,有個好吃貪睡卻極其護短的弟弟;給麗娘打打下手,再送送客人叫的外食就是她的一輩子。
后來一天,會仙館被粼粼的車馬圍住,來了位雍容的太太,捆了麗娘帶著她進了越國公府。
國公府的人告訴她,她是越國公原配夫人的親生女兒,夫人臨去世前的上元節,麗娘將她拐了去,如今可算認祖歸宗了。
國公府的人將麗娘打了二十棍子,扔在了大街上。
麗娘本就有舊疾,傷重在街頭無人救治,隔日就去了。
鄭窈被關在國公府,連給她收尸的機會都沒有;日日被無數雙眼睛盯著起居坐臥,教導規矩,甚至為麗娘掉顆眼淚也成了罪大惡極,被關進祠堂罰跪。
她很快成為裝在錦衣華服里的完美木偶人。
半年后,她及笄。
國公府將臨安府掏空了半個來籌措她的及笄禮,人人都說,只有鄭窈這樣國色天香的美人才配的上這樣的隆重。
更隆重的是,及笄禮上,賜婚的旨意降臨國公府,剛成年的鄭窈被指給了太子做妃。
臨安府無人不羨慕,但是鄭窈卻沒有感覺到這是好事。
國公府上下白天喜氣洋洋,入了夜卻成了鬼宅,下人見了她繞道走,從來都是沒有表情的面相,毫不避諱地告誡她前方的死路。
鄭窈怕極了,開始熱切地期盼著能夠早點嫁人,脫離這個牢籠。
一年后,她被抬進了太子府。
惶恐不安的新婚夜過去,她把無處安放的心交給了夫君,太子梁恒。
梁恒是個溫柔的男人,說話輕聲細語,待她無微不至;閑暇時教她念書識字撫琴,或者攜手外出騎馬游獵。
太子與太子妃琴瑟和鳴,成了天下夫妻的楷模,傳為一時的佳話。
半年后,皇帝突發頭疾駕崩,梁恒登基,立鄭窈為后。
若不是冊封這日魏王梁衍起兵逼宮,傳唱一時的佳話,或許會傳唱一世。
她會永遠地活在假象里。
父親不是外人眼中寵溺她,暗地里卻將骨血用來給主君墊腳的棋手;夫君也不是用對她呵護備至,來掩蓋被江山權術逼到崩潰的瘋子。
她會穿著莊重繁復的袆衣,戴著雍容絢麗的鳳冠,成為這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從麗娘被打死,曝尸街頭起。
鄭窈覺得自己的血都快流干了,才會在這樣的時候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也不會覺得疼,當日麗娘在街頭,是不是也是如此絕望著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