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遲疑間,晉太極已然走到卓凌寒面前,道:“走罷。”
晉無咎雙膝跪地,道:“小哥哥小姐姐,到底是為甚么?我一直以為你們和我一樣,盼著老爺爺得救,老爺爺和我說,最不能告訴的便是你們,我還覺得很奇怪,你們明明感情這么好。”
見卓夏背身想要離去,顧不得夏昆侖與夏語冰的關系,大聲道:“你們為甚么要幫著夏昆侖害老爺爺?他是壞人啊。”
夏語冰猛然回頭,叱道:“住口!我爹爹的名諱,是容你掛在嘴上的么?”
晉無咎從未見她如此動怒,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道:“老爺爺你說話啊,小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她爹爹真的是壞人啊。”
只聽“啪”的一聲,夏語冰取出腰間長鞭,在晉無咎臉上抽了一下,道:“你再敢侮辱我爹爹!”
她產后體虛,又加手下留情,這一鞭不足一成力道,晉無咎仍是閃避不及,登時左頰一道血痕。
晉太極更不回頭,道:“我說了隨你們去,你堂堂谷主,跟個孩子計較甚么?趕他走便是了。”
夏語冰見他說得面無表情,道:“你與爹爹到底有何恩怨,當真不能告訴我么?你有甚么話,為何不親口對我說,卻要假無咎之口?”
晉太極道:“你爹逗留一月,又有沒有對你說起甚么?”
夏語冰道:“我便是不懂,為何爹爹連我也不能說?”
晉太極道:“你這丫頭,天下間還有誰能比你聰明?你若愿懂,怎會不懂?老頭子很累,這便回籠子歇息,大伙兒都散了罷。”
夏語冰見他從身旁走過,后背仍垂落兩根斷裂細鏈,清晨家仆入谷送餐,于高處看得籠中有變,趕緊回“真王宮”稟報,之后得聞晉太極脫縛,與晉無咎及一群異獸趕去碼頭,顧不得全身乏力,隨卓凌寒冒雪趕來,所為便是阻止船夫。
眼見沒有來遲,心情卻大是難以名狀,過往種種浮現眼前,目眩之下,嬌軀微微一晃,卓凌寒摟得更緊,道:“冰兒,我扶你回去。”
夏語冰微微一笑,搖頭示意無礙,對晉太極的背影道:“你走罷。”
這三個字說得有氣無力,卻教所有人大驚,卓凌寒道:“冰兒,太極公雖對我們有恩,但畢竟是岳父大人的要犯……”
夏語冰恍若不聞,道:“趁我沒有改變主意,趕緊走。”
晉無咎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夏語冰說第二遍才大喜過望,道:“小姐姐,你真的答允了?”
當即起身,奔到晉太極身邊,兀自不住重復:“謝謝小姐姐,謝謝小姐姐。”
晉太極回過身子,道:“丫頭,想來你還不知道,放走我會有甚么后果。”
夏語冰冷冷道:“甚么后果?你我從此恩怨兩清,他日你鬧得天下大亂,我定會與爹爹,與凌寒哥哥取你性命,絕不留情。”
晉太極道:“你錯了,不是天下的后果,是你的后果。”
夏語冰不再看他,回頭朝船夫點一點頭,輕聲道:“凌寒哥哥,我們回去。”
晉無咎待卓夏走遠,道:“老爺爺,我們終于可以離開這里了。”
晉太極看一眼二人背影,木然點一點頭,聽晉無咎怪叫幾聲,群犬先后在他身上蹭得幾下,一只只四散奔去。
大船離岸駛入冥海,晉太極始終站于甲板回望,眼見蓬萊銀闕、弱水回光消隱于霧藹蒼茫,四面無風而洪波萬丈,回想十二年前登臨此境,不禁喟嘆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足足一個多時辰后,頭頂漸亮,眼前又是白浪滔天,涼風呼嘯,晉無咎從小長于水邊,但“蓬萊仙境”靠外一側平如鏡面,乍見千層海潮,萬頃波濤,又是欣喜,又是緊張,想到這一走,不知何時方能再見卓夏,心下極是不舍。
未末時分,船夫在艙外叫道:“再有一刻便是登州,你倆準備下罷。”
晉無咎忙一整宿,正自瞌睡,聞聲驚醒,見晉太極眼望簾外,低眉沉思,道:“老爺爺,我們以后該怎么辦?”
晉太極道:“你包裹中的衣裳有多余么?送我兩件可好?”
晉無咎道:“當然好。”
取出兩件長袍遞上,又拿出一堆野果,分一大半給他,道:“你冷么?”
晉太極道:“倒是不冷,但我這樣太過顯眼,穿上衣服,人家便瞧不出古怪。”
晉無咎恍然大悟,道:“對對對,還是你想得周到。”
晉太極微微一笑,道:“等船靠岸,我們便分開罷。”
晉無咎奇道:“為甚么?我知道你要找你的朋友,好把這兩條鐵鏈取下來,我可以跟著伺候你。”
晉太極道:“你已是堂堂大丈夫,要學你小哥哥小姐姐,踏踏實實練功,堂堂正正做人,怎能把伺候人的言語掛在嘴邊?”
晉無咎見他面帶慍色,不敢頂撞,怯怯哦得一聲,晉太極轉而溫和,道:“我是逃犯,你小姐姐肯放,可不是說江湖中便沒人抓我,沒你在我身旁,我一個人是打是跑,都要方便得多。”
晉無咎神色黯然,道:“是啊,我武功這么差,不但幫不了你,還會拖累你。”
晉太極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撫,道:“你小哥哥日前傳令下去,丐幫中總有你的容身之處,你在里邊多認識些朋友,便會過得開心,我忙完自己的事再來看你。”
晉無咎喜道:“真的?”
晉太極道:“老頭子也算得上風云一時,又怎能騙你這毛孩?”
晉無咎號令群犬恐嚇船夫,一路下來也甚為不安,臨別前好生道歉一番。
~~
登州肇始于唐,發展于宋金元,其時升州為府,已趨穩定,有書云:“時以登、萊二州皆瀕大海,為高麗、日本往來要道,非建府治,增兵衛,不足以鎮之。”
晉無咎全然不知何為關防重鎮,對登萊巡撫操練水師懵然不解,只覺一個個奇裝異服,看上去甚是好玩。
晉太極艙中便已說好,到岸后各奔東西,晉無咎百無聊賴走得幾步,忽而想起一事,十余日前,卓夏往自己包裹中塞了六錠黃金,說外界大不同于谷內,無論需要甚么,須以金銀付賬,晉太極身無分文,豈非連吃飯睡覺都沒了著落?
趕緊回頭去追,想要取出三錠交到他的手里,可沿途房舍都長成一般模樣,人來人往不算密集,更無一張臉孔認得,跑過幾條巷子,早已沒了方向,四面不見大海,倒連來時的路也摸不著蹤影。
晉無咎心道:“老爺爺不知走的哪條路,我總是找不到了,小哥哥說過,丐幫弟子遍布天下,我可得留神看看,看有沒有誰的衣服比較破,小哥哥是乞丐的頭兒,小哥哥的弟子,衣服總要穿得更破才行。”
卓凌寒曾對他說,丐幫弟子有凈衣、污衣之別,他聽過且過,并無實際概念,隱隱覺得卓凌寒衣飾干凈,大約便是所謂凈衣。
回思早間分別,卓夏不對自己說一句話,有些難過,轉念想到,晉太極好歹得救,又略感寬心,暗道:“等小姐姐身子養好,便會回到丐幫,到時見了面,我再好好向他們磕頭賠罪。”
漫無目的走得足有小半時辰,未見衣衫破爛之人,晉無咎心道:“我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然后慢慢等小哥哥小姐姐出海罷,別要跑得太遠,到時我找不到乞丐,小哥哥小姐姐也找不到我。”
察覺前邊拐角似有香氣傳來,一整天也只船上吃過幾顆野果,到這時的確腹中饑餓,一路循香而去。
他身具獸類五感,果然岔路口一個右拐,一家客店赫然在目,認出牌上題有“客棧”,前面又有二字,卻一個也認不得,門口張望進去,里邊滿是四方餐桌,此刻餐點未到,僅有二人各占一桌,正自呼呼吃面。
大喇喇往里一坐,要來四個饅頭,遞給小二一錠黃金,小二見他衣著普通,竟手持沉甸甸的黃金,只道哪家公子微服造訪,待他餐宿訴求完畢,一臉敬畏,唯唯稱是,兌換銀兩后,只收下饅頭錢,拿著剩余銀兩給他,說退房時一并結賬。
夏語冰曾于蓬萊仙谷戲稱,晉無咎初出江湖,難免被騙錢財,給他六錠黃金,倒有五錠準備讓他買些教訓,晉無咎對“言多必失”這四字教誨牢記心頭,于面店中初次與谷外之人交道,竟沒吃半點暗虧。
此后半個多月,晉無咎便在這間客棧安住,睡醒了吃,吃飽了逛,逛累了睡,每日里只在方圓半里走動,除卻小二,竟找不到一個說話之人,只能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小姐姐甚么時候才能康復,我現下這樣的日子,和豬惟一的差別,便是我要多走些路。”
又想道:“哦還有,豬不在意自己是豬,我倒好像有些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