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道兩側每走幾步便有零星光點,極其昏沉,照不清周邊任何物事,每每走近,光點立即轉亮為暗,晉無咎思之不解,只索作罷。
走不幾步,耳畔出現鬼哭之聲,暮色中依稀一座前后暢通的矮房,正被所踏石路穿通,看來倒像是走道上安放的一張軀殼,矮房外側張貼張張紙條,在陰風中徐徐飄零,上方寫有“秦廣王蔣”四個大字。
晉無咎別無選擇,從矮房中穿過,房中雖只區區十數步,卻令他全身汗毛豎起,有如鬼門關走了一遭。
走出矮房,右側一座高臺,旁邊豎立一碑,題有“孽鏡臺”三字,除此再無它路,晉無咎從臺上走過,來到又一矮房,一般的雙門開啟,刷刷風聲,為“楚江王歷”四個大字,晉無咎來到這里,更無回頭可能,牙一咬繼續前行。
晉無咎身在高處,向左向右皆是下坡,不能望穿山下景象,存心想看這條窄道通向何方,夜色中恍惚有鬼影骨爪湊近,明明似與融為一體,周身卻無任何知覺。
晉無咎強自鎮定不讓多想,沿峰頂窄道蜿蜒穿行,依稀漸行漸低,每過百步又生一座矮房,依次名為“宋帝王余”、“五官王呂”、“閻王天子包”、“卞城王畢”、“泰山王董”、“都市王黃”、“平等王陸”、“轉輪王薛”。
他在西安城月余,每日里堅持讀書認字,連穿十座矮房,竟未遇見一個生字,但這些文字作何注解,他則半點說不上來。
這一路光點不絕,遠之則明近之則滅,到后來難以分清到底是鬼火冥燈,還是自己兩眼昏花。
后腳堪堪踏出第十座矮房“轉輪王薛”,身后出現亮光腳步,晉無咎走出這許久,漸已習慣暗沉壓迫,聽聞有人逼近,反而心生懼意,快步向前奔去,隨即耳畔傳來大船上年長那人的聲音:“前方斷崖,晉兄弟請留步!”
晉無咎聽見斷崖,腳下自然放緩,不多時眼前可見,正是那對兄弟已帶人穿越“轉輪王薛”,果然窄道于前方丈許處便是盡頭,若非得他出聲提醒,自己無腦走去,非失足墜落不可。
晉無咎身前無路,環顧四周,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先前自水中攀上,并未上升多少高度,昏暗中埋首前行,只道兩側山腳也不過在數十丈下,朦朧中沿窄道僅走出里許,再看左右,竟是黑茫茫兩道暗谷,縱有十百油燈,亦如萬仞深淵無以見底。
年長那人道:“晉兄弟,你所在之處萬分危險,切莫再走。”
晉無咎誤入絕境,反而平靜下來,轉過半圈,面前油燈站成一排,兄弟二人當先,緊張之情溢于言表,晉無咎心頭畢竟留存與沈碧痕的情分,一時難辨二人善惡,道:“你們到底是甚么人?為甚么處心積慮將我帶來這里?”
年長那人道:“晉兄弟,此處危險,請先隨我們去‘泥犁殿’,在下定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全告訴你。”
晉無咎道:“不必了,有甚么話便在這里說清,我能站穩,若是你們苦苦相逼,我寧可跳下去一了百了,也好過被你們生擒折磨。”
說這話時陣陣凄然,自被卓夏帶出“蓬萊仙境”,無時無刻不在承受離別,有時想想真不如死了干凈。
年輕那人道:“晉兄弟,我們自會將你平安送到下邊,你千萬不要沖動。”
晉無咎道:“你說甚么?”
心道:“你們果然要把我關入谷底,還在這里假惺惺說甚么鬼話。”
年長那人道:“不要胡說。”
轉向晉無咎,道:“晉兄弟,在下歸銅柱,這是胞弟歸鐵樹,我兄弟二人便是這片鬼界不周山的主人。”
晉無咎并不知曉“銅柱”、“鐵樹”取自十八層地獄,更從未聽過“不周山”之名,聽兄弟二人自稱姓歸,心念一動,回想起任寰所言,暗道:“這兩個是歸家的人,盤龍峽谷西北下峰,這么說來武功好不到哪里。”
雙掌暗暗運力,只待雙方一言不合,便上前拼個你死我活。
歸銅柱道:“晉兄弟,我倆絕無惡意,帶你來此實是事出有因。”
晉無咎道:“事出有因?到底甚么事甚么因?”
歸氏兄弟對視一眼,歸鐵樹低聲道:“不如告訴他實話罷。”
歸銅柱道:“不可。”
晉無咎聽覺遠勝常人,二人交頭接耳,被他聽見大概,更料定深藏見不得人的陰謀,上前一步,道:“你們說是不說?”
歸鐵樹見他態度堅決語氣冷漠,思索半晌,道:“實不相瞞,我們兄弟倆久慕晉兄弟風采,只恨無緣得見,今日恰在登州府見你出現,又怕你身旁丐幫兄弟懷疑,這才不得已謊稱知道蓬萊仙谷所在,將你請來不周山做客,我兄弟倆好一盡地主之誼。”
歸銅柱重重拍一下額頭,壓低嗓門道:“你這編的甚么爛理由?”
卻只能滿臉堆歡,順著歸鐵樹的話道:“正是正是,是我們兄弟倆唐突了,冒犯了晉兄弟,還請不要見怪。”
晉無咎早已聽見歸銅柱低語,見他一轉頭又來附和,心下大怒,暗道:“你們當我是白癡么?卻拿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來耍我。”
想起先前船上“沈師兄”三字,道:“碧痕在這里?”
歸氏兄弟又是一驚,歸鐵樹輕聲道:“大哥,他說的,好像是沈師妹。”
歸銅柱面露喜色,道:“原來晉兄弟認得沈師妹,那當真是再好不過,鬧了半天原來是自己人。”
說著干笑數聲。
歸鐵樹隨之喜道:“是啊,晉兄弟上船后便沒吃過東西,想必餓壞了罷?不如跟我們回‘泥犁殿’用些飯菜,我們便帶你去見沈師妹。”
晉無咎雙掌攤開向上,手上六條經脈真力油然而至,留于掌心蓄勢待發,雙目如炬,森然道:“我最后再問你們一遍,你們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碧痕到底在不在這里?你們引我來此到底有何用意?”
歸銅柱臉色尷尬,強笑道:“你的身份,我們自是聽沈師妹說的,她此刻便在‘泥犁殿’中恭候大駕,想要給晉兄弟一個驚喜,只怪我們兄弟倆嘴笨,把事情都給搞砸了。”
歸鐵樹也道:“是啊是啊,沈師妹便是頑皮,我早說了,我們兄弟倆不會說謊,晉兄弟一眼就看出來了,哈哈,哈哈。”
晉無咎見二人言辭拙劣,編到最后難以自圓其說,再無可忍,道:“你們兩個鬼話連篇,還說不會說謊,都給我去死罷!”
拔步上前,雙手同使“羝羊觸藩”,朝歸氏兄弟分攻而去,這是“降龍十八掌”中一招快打,名目出自《周易·大壯》中“羝羊觸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
以掌力內功相和全身體重,配合步法令敵人避無可避,姿態便如公羊受到刺激,不顧一切想要沖出柵欄,威力相當驚人,晉無咎前有堵截后無退路,心境與囚羊相吻,加之身處窄道左右不便,出手便是這招“羝羊觸藩”。
歸氏兄弟早已聽聞晉無咎練就丐幫絕學“降龍十八掌”,見他如狂似癲掌勢洶洶,不敢托大,同時舉起右手,歸銅柱一招“筒內炭火”,歸鐵樹一招“樹上利刃”,與晉無咎雙掌相抵。
相傳十八泥犁纖中,列有十八層地獄。
其第三層為鐵樹地獄,凡在世時離間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鐵樹地獄,樹上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鐵樹之上,待此過后,還要入第一層拔舌地獄與第五層蒸籠地獄。
其第六層為銅柱地獄,惡意縱火或為毀滅罪證報復放火害命者,死后打入銅柱地獄,被小鬼們扒光衣服,裸體抱住一根徑長三尺、高六尺的銅柱筒,在筒內燃燒炭火,并不停扇扇鼓風,很快銅柱筒通紅,類似于炮烙之刑。
歸氏兄弟姓名與招式名稱皆自這兩層地獄而來。
鬼界在盤龍教中位居底層,歸氏兄弟資質所限,自幼刻苦,卻始終難以逾越中峰,晉無咎則恰恰相反,天賦悟性奇高,卻荒廢前十九年,直至最近兩月方才潛心武學。
四掌一碰,雙方同時巨震,五臟六腑都要翻涌而出,三人武功根基無一深厚,全身勁力凝聚雙掌,下盤不穩,各自雙腿一軟,竟沿陡峭山壁滾落,片刻被黑暗吞噬。
晉無咎急速下墜間,見二人同被打落懸崖,心意稍平,用最后一點時間自語道:“纖纖,我們來世再見……”
歸氏兄弟身后十余人大驚,高聲叫道:“少界主!少界主!”
可是十余盞油燈探出,又哪里瞧得見深淵中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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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不周山”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山名,據王逸注《離騷》、高周注《淮南子·道原訓》均考不周山在昆侖山西北,“不周”出自山海經的《大荒西經》:“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負子,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暑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相傳不周山是人界惟一能夠到達天界的路徑,但不周山終年寒冷,常年飄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達,不周山具體在哪里有多種說法,最常見的說法是帕米爾高原,本書因后續劇情需要,將不周山遠離昆侖仙境,設于渤海,與傳說相悖之處,敬請讀者見諒,抑或讀者可解作歸家占山為王,后以傳說中“不周”其名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