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中沒有任何異狀。
晉無咎屏住呼吸,安靜到足以聽見自己心跳,許久不聞其動,回到塘上,這一次不敢以“復歸龍螭”拉扯任何一處,兩面豎墻既倒,室內一片開闊,直接張開“鴻鵠之翼”,總算穿塘而過,平安走出鐵門,輕嘆道:“早知碧痕被關在二層,我還在一層耽誤這許多時間。”
飛至對面扶梯,輕推鐵門,鐵門紋絲不動,大覺意外,自入這梵仙山石洞,武當石室已是自己拜訪的第六室,前五室均未發生過這等怪事,暗運“日月精華”,竟打不開鐵門與石壁間的封合,更加確信沈碧痕身在其中,心道:
“這便如何是好?我若使足全力,怕要震得這里山石碎裂,一個不好砸到碧痕那可壞事,況且我自己未必便能幸免。”
背靠扶手稍加思索,心道:“周子魚既容我來到這里,總要等我遍體鱗傷,他有十足把握才肯現身,讓我如這般呆站門前,絕非他的本意。”
瞳孔一張,俯望一層,喃喃道:“難道……”
晉無咎來到一層,連入第三室“崆峒”、第四室“昆侖”、第六室“青城”、第七室“全真”,果真都是一些似痛非癢的布陣,有驚無險先后動過四個扳手,又一次上二層“武當”,以右手小指令一條“螭”索頂在鐵門之上,果真虛掩能動,暗喜沉吟道:
“看來沒有小姐姐和玄炎,我也并非蠢得不可救藥,少林武當這兩扇鐵門,非得我觸動佛家四室和道家四室中的機關方能開啟。”
想到沈碧痕正在其中,心臟幾欲跳出胸膛。
鐵門緩緩開啟,里頭空空如也,無豎立墻面、無蟲草之毒,惟獨內墻頂角一個扳手格外顯眼,卻仍不見人影,晉無咎心里失落,事既至此,也只得入內再說。
一人二像全過門框,仍只一間靜室,晉無咎反而停步怔得一怔,心道:
“妖界培有多種無色無味之毒,初聞毫無特別,察覺中毒時已入膏肓,姚千齡叛教改投五臺門下,周子魚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能以暗索轉移毒素,此事我只告訴過玄炎和小哥哥小姐姐,周子魚絕不可能得知,氣毒對我雖不致命,可若當真毒性猛烈,我逼出體外終需時間,總是僅剩一室,為防萬一,我寧可多耗費些內力,也好過在臨近尾聲時出甚么亂子。”
又從第一具蠟像懷中取藥服下,左手無名指再起一條暗索,將之通至整座梵仙山石洞外圍,保證吸入的盡是洞外新鮮空氣,而將洞內不知清濁之物通過左手小指暗索引出。
直至穿過整間石室,也未見險惡襲來,面向內側,判斷此處正該與少林石室一墻之隔,輕聲道:“碧痕,你能聽見我的聲音么?”
沈碧痕道:“晉大哥,我在。”
聲音綿綿,卻仍在墻壁對側。
晉無咎詫異中更多出一絲畏怯,心道:“難道有人趁我身在崆峒昆侖青城全真四室,悄悄潛入武當這里,又將碧痕轉入對側少林?”
正欲轉身離去,閃出一種可能,仰頭望向扳手,心道:“倘若兩堵墻中含有夾層,則能說得過去。”
以左手拇指“龍”索纏上之時,又涌現強烈忐忑,一根手指竟似僵住,皺眉心道:“這一瞬的不安,究竟是為甚么?周子魚如此精心布置這座石洞,絕不會雷聲大雨點小,十處機關全部觸動,定有甚么了不得的后招。”
道:“碧痕,你再說一句話。”
沈碧痕輕聲一笑,道:“晉大哥,你若陪我死在這里,我有何臉面去見玄炎?”
晉無咎辨準方位,左手食、中二指,右手無名、小二指凝聚功力,微屈左手拇指,隨扳手轉落,只聽隆隆響動,墻面脫離天花板,緩緩向下陷入地板。
果不其然,墻后生出嗖嗖破空之聲,為雙箭齊發,晉無咎早有準備,兩條“螭”索形同鬼魅,鉆墻而入,直追利箭而去,兩條“龍”索更是陽流僨張,如火山爆發一般破墻而過,卷起一道雄渾氣墻橫斷其中。
隨“啪”的一響,雙箭被“龍”索攔腰震斷,箭頭余勢未消,隨即右手二指受力,各一抽搐。
晉無咎聽不見沈碧痕出聲,高聲道:“碧痕!碧痕!”
墻壁隱于地下,出現一張輪椅,噼啪點亮的二“龍”二“螭”紅藍光芒中看得清晰,前一間“少林”石室與這一間“武當”石室齊齊洞開。
兩堵墻圍住一個狹長閉合空間,座椅上一個綠衫女子,正是沈碧痕手腳捆縛,雙眼蒙蔽,心口、額頭各被一箭正指,雖為兩條“螭”索極力拉阻,仍有血跡滲出,晉無咎右手無名、小二指一甩,兩箭應聲落地,沈碧痕道:“哎喲!”
黛眉輕顰,勉力笑道:“我竟還死不了。”
晉無咎不知創口多深,貿貿然扯出箭頭,正自懊悔,見沈碧痕確然沒事,大是寬慰,解開她頭上蒙眼布結,扯去自己頭盔與她四目相對,見她雙瞳滿是柔情,眼中除了自己,對身上傷勢身周險情全然不管不顧。
沈碧痕額間破裂,黑布一去,鮮血自秀挺鼻梁流落,大是疼惜,取懷中紗布替她擦去血流按住傷口,見她衣襟也有紅色滲出,好在血流遲緩,該只皮肉輕傷,道:“碧痕你忍著點,我先替你松綁,然后你自己敷藥。”
沈碧痕見晉無咎身旁還跟著二人黑衣蒙面,單看額頭雙眼,似有幾分熟識,道:“晉大哥,這二位是?”
晉無咎道:“等逃出這個鬼地方再告訴你。”
沈碧痕道:“碧痕多謝二位恩公相救。”
晉無咎微笑不語,替她解開手足捆繩,沈碧痕重獲自由,熱淚盈眶,張開雙臂,起身便朝晉無咎擁去。
誰知只一起身,座椅扶手兩側各噴出一道黑色水柱,正中晉無咎雙眼。
這一下事發突然,晉無咎躲避不及,臉上一團漆黑,跌跌撞撞走到旁邊空地,雙手捂面啊啊低吼,雙臂顫抖,十指于眼眶周圍狠撓。
沈碧痕被眼前變故嚇得六神無主,不顧自身尚未止血,撲上去扶住晉無咎,道:“晉大哥!”
晉無咎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低聲道:“冷靜。”
一言未畢,額間汗珠滾滾,浸去黑水,臉上出現幾條斑白。
沈碧痕知他強自忍耐,低聲嗚咽道:“晉大哥,都是為了我……”
晉無咎仍以左手拇指點亮一條“龍”索,道:“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拿你蒙眼黑布給我,小心還有機關。”
沈碧痕道:“好,好。”
回到囚禁自己的座椅旁,見另一側少林石室敞開,各類爬蟲蠢蠢而動,顧不得惡心害怕,紅光中頭盔與蒙眼黑布均未沾到毒水,趕緊拿了走到晉無咎身旁,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琉璃瓶,正仰頭翻起白眼,將瓶中凈水倒入清洗。
沈碧痕鼻子一酸便要哭出,轉而心道:“晉大哥是為救我才弄成這樣,接下來該是我保護他了,我如今一界之主,再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這般哭哭啼啼成甚么樣子?”
又見他清洗完畢收起琉璃瓶,一張清癯臉龐恢復白皙,趕緊遞上黑布,道:“晉大哥,你好些沒?”
晉無咎將雙眼蒙上,道:“放心,我沒事。”
沈碧痕心道:“晉大哥是當真沒事,還是在安慰我?若他從此失明,我該如何面對他,又該如何面對玄炎?”
晉無咎將一個藥瓶放在地上,道:“你身上外傷我不便相幫,自己拿金創藥止血,再打開我隨身包袱,將里邊一件‘昆吾軟甲’穿在身上。”
又道:“也將這頭盔套上。”
沈碧痕只想趕緊帶他遠離這是非之地,找到名醫醫治雙眼,卻聽他口吻滿是命令,惟有依他所言,取得“昆吾軟甲”,道:“我是穿在最外,還是穿在外衣以內?”
晉無咎笑道:“自是外衣以內,我甚么也瞧不見,你有甚么可擔心的?”
說完一句背過身去,又似想起甚么,操縱兩具蠟像面向外側,將“龍”索熄滅。
沈碧痕見他神情舉止煎熬不已,一句話有氣無力,每一字都似費盡全身之力吐出,方寸再是一沉,暗道:“我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晉大哥,眼下惟一還能做的,便是不給他添更多麻煩。”
可要她當著三個男子之面更衣,那是前所未有之事,黑暗中心如小鹿亂撞,嬌靨緋紅,猶豫再三,終于解開綠衫腰帶。
晉無咎忽道:“碧痕。”
沈碧痕正自心虛,被他嚇了一跳,道:“晉大哥,有事么?”
晉無咎道:“你被關在此處,有沒有見過‘龍皇之翼’?”
沈碧痕道:“‘龍皇之翼’?我從未聽過,那是甚么?”
晉無咎道:“‘龍皇之翼’竟未和你關在一起,難道小姐姐所料有誤?”
沈碧痕道:“那是一件甚么物事?興許我有見過,只不過不知道名字。”
晉無咎道:“沒事了。”
他一岔開話題,沈碧痕果然不再慌張,又過得片刻,道:“晉大哥,我好了,我們趕緊走。”
晉無咎淡淡然笑道:“走當然是要走的,倒也不用趕緊。”
沈碧痕聽他語氣有異,道:“晉大哥……”
見他站起,上前扶住,卻被輕輕推開。
沈碧痕扭頭看他,輕笑道:“晉大哥,聽堂兄說,他也曾當你面,多次對玄炎摟摟抱抱。”
晉無咎奇道:“沈碧仁?他對你說這些做甚么?”
沈碧痕道:“你與玄炎既已成親,還怕我有非分之想么?你信玄炎,正如玄炎信你,你為我傷了眼睛,只要問心無愧,何懼我扶你一段?”
晉無咎不能視物,心道:“碧痕此言,倒非全無道理。”
道:“那就麻煩你了。”
沈碧痕道:“你既當我是最好的朋友,又說甚么麻煩?”
挽住他的右臂,帶他緩緩向外。
一靠近鐵門,登覺受到吸引,隱約感覺到甚么,想要開口詢問,晉無咎反應極快,輕聲道:“噓!”
以內力使四背擺脫鐵門鐵梯吸引,沈碧痕見兩個黑衣蒙面人走在當先,頭朝前方一轉不轉,竭力回憶二人額頭眉眼,暗道:“不可能的,我是在這里關得傻了,才會自己嚇唬自己。”
再看他們一身長衣鋪地,更瞧不見邁步行走,直如幽靈飄浮,油然發怵,不自覺雙手用力,晉無咎真真切切便在掌心,又覺暖流遍身。
來到圓形空地,晉無咎卻停頓下來,沈碧痕清晰感到他的手臂不住抖動,道:“晉大哥,你怎么了?”
見他伸出雙手,在雙眶周圍狠抓,不多時眉頭顴骨全是抓痕,哭道:“晉大哥,你千萬不要有事。”
晉無咎強作笑臉,道:“放心,我沒事,我們快走。”
走至圓形空地中心,地上出現一個黑影,頭頂似有一物掉落,晉無咎緊閉雙眼,聽覺觸覺更是敏銳,最先反應過來,將沈碧痕向外一推,一座鐵籠隨哐啷之聲從天而降,將晉無咎與兩具蠟像鎖入其中,隨即二人哈哈入耳,一群零亂腳步自洞口小道漸漸走近,終于來到圓形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