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無咎低頭沉吟又是良晌,終于抬起頭道:“周子魚,要我說出我教武學秘密不難,只看你夠不夠誠意。”
周子魚道:“哦?不知你想要我怎樣的誠意?”
晉無咎道:“說難不難說易不易,我只有兩件事,但每件事都麻煩得緊。”
周子魚道:“愿聞其詳。”
沈碧痕連連搖頭,卻也擔心周子魚說到做到,淚光于眼眶中盈盈打轉,不敢發出聲音。
晉無咎道:“第一,我要你以文殊菩薩立誓,你拿到我教武學秘密后,絕不能親手或指使任何人,無論此人是否正道同盟,對我教教眾不利,尤其是魔神人仙四位界主,此外小哥哥小姐姐和他們的幼子身在盤龍峽谷,你須得放他們回蓬萊仙谷。”
周子魚聽他不提自己,倒也生出幾分贊賞,道:“如若他們冥頑不靈,堅決與正道同盟為敵,那便如何?”
晉無咎道:“你以文殊菩薩立誓,我自有辦法讓所有人離開盤龍峽谷,并且放棄復仇奪谷之念。”
周子魚不知他有甚么辦法,見他不似說笑,將“冰夷劍”扔給穆雪,閉目雙手合十,道:“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在上,弟子周子魚今日對菩薩立誓,但教拿到真正的盤龍武學,絕不親手或指使任何人,對盤龍魔教投降教眾不利,如違此誓,愿受菩薩責罰,生而不得好死,死后墮入無間地獄。”
他雖作惡多端,畢竟身為佛門中人,且一心所求只為武林至尊,至于盤龍武學,自有陰臺門人練成后貼身護衛,只要盤龍教眾真如晉無咎所言,離谷后不與正道同盟為難,這些人的性命確也不是非取不可,這個毒誓發得可算真誠。
周子魚發完毒誓睜開雙眼,見晉無咎雙手掩面,手指重重按在黑布之上,待他又一輪麻癢消止,道:“你的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晉無咎道:“第二件事才叫麻煩,我要你解開我接掌我教之后,留存心中的重大疑團,我同樣要你以文殊菩薩發誓,對我說的每字每句,不得有半句虛言。”
周子魚道:“你先說出你的疑團,倘若事關五臺機密,則我不能發誓。”
晉無咎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說,你動手便是。”
周子魚道:“你!”
不意他如此強硬,心念一動,笑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晉無咎道:“我的用意?”
周子魚道:
“你先誘使我立下誓言,逼我放沈碧痕一條生路,再由她將五臺機密泄露出去,晉無咎,我勸你不要白費心機,別說我可以先將她帶離此地,便是如你所愿,江湖中除你盤龍魔教,又有誰會相信她的鬼話?盤龍魔教在我正道同盟面前,終究太過渺小,但教一絲反抗之意,那是他們先違背承諾,我也不必遵守誓言,這個道理,你不懂么?”
晉無咎道:“你怕了?”
周子魚被他一激,也不動氣,又聽他道:“周子魚,你也不必多心,有些問題困擾我多時,得不到答案我死不瞑目,你不讓我好死,我便不讓你好活,就這么簡單,你若怕了,隨你趕走碧痕還是動手殺我,我本來也不想和你多說。”
周子魚聽他說得有恃無恐,心里不禁起疑,暗道:
“沈碧痕幾次性命之憂,他都催動不出內力,反被我門下不成器的弟子打成這樣,‘鴆膽’之毒為正道同盟中人研制,便是妖界上下也沒有解藥,看他抓耳撓腮的樣子,和該有癥狀精細吻合,假意中毒的話,絕不可能每一抓一撓都湊巧對位,他該清楚,無論從我口中問得甚么,說出去終究一面之辭,難道當真只為求個好死?”
見他半坐半躺,神情安穩,將生死置之度外,道:“說出你的問題,若我覺得可以通融,再立一誓也未嘗不可。”
盤龍武學一旦到手,便宜的是整個陰臺門,穆氏四人自不會插口喝止。
晉無咎幽幽道:“自我接掌我教,第一次進入藏有我教絕學的‘青龍翼殿’,看見龍祖師在石壁上自述生平,得知他出身五臺,那個時候,我便想通了你千方百計為難小哥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奪過正道同盟的理由,但有一件事別說是我,便連小姐姐這樣舉世無雙的大智慧也猜不透。”
周子魚大是嗤之以鼻,道:“夏語冰,小聰明而已,你一介武夫,又哪里懂得,甚么才是舉世無雙的大智慧?”
晉無咎道:“周子魚!小哥哥小姐姐是我最敬重的人,你若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那我們也不必談了。”
周子魚呵呵笑道:“我手握盤龍魔教上萬教眾生殺大權,倒成了我在求你,罷了,只要你開心,大智慧便大智慧罷,夏語冰這大智慧也猜不透的事,定是你要問我的了?”
沈碧痕早在等死,聽他們嘮嘮叨叨說個沒完,芳心殊無趣味,被周子魚笑聲勾回思緒,反而好整以暇心道:“周子魚這兩聲笑,倒與那戚南通有幾分相似,哼!不管周子魚還是戚南通,都是打著正道中人的旗號,行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哪又有甚么分別?”
晉無咎道:
“我在少林寺闖‘樞械塔’時,一至八層你的佛門同道,人人一上來便惡語相向,如峨眉慧寧師太、九華衛掌門、普陀覃掌門、梵凈寧掌門、狼山戚掌門、雞足熊掌門、衡山聞掌門,這七位還算有理有據,細數了我教罪狀,但其它如廬山湯掌門、棲霞伍掌門、千山海掌門、天臺狄掌門、香山孫掌門、終南諸葛掌門,這六位卻有用的只字不說,只一味破口大罵。”
周子魚道:“你想知道這六位掌門為何對盤龍魔教這般痛恨?”
晉無咎道:“不急,我還沒說完。”
周子魚道:“洗耳恭聽。”
晉無咎又在雙手小臂不住揉搓,止癢后抓住鐵欄,總算顫巍巍站起,道:“我得知我教在過往百年間的這些罪行,回到盤龍峽谷第一件事,便是查閱我教自創教以來的諸事記本,驚見七位掌門所說之事,無一為我教主謀,即便扯上關聯,也是身在局中,無意間成為他人棋子。”
周子魚道:“你口中的‘他人’,說的是我五臺?”
晉無咎道:“是。”
周子魚微一沉思,道:“這個罪名實在太大,你有甚么證據?”
晉無咎道:“便是因為沒有證據,才來找你求證。”
周子魚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一口咬定是我五臺所為,我再為自己開脫辯解,你也會以我在說謊為由,而不肯履行諾言。”
晉無咎道:“你多慮了,只要仍將適才誓言一字不漏復述一遍,則無論你如何答我所問,我都深信不疑,將我教武學秘密和盤托出,但是有一點。”
周子魚道:“甚么?”
晉無咎道:“你別忘了自己答允的事,文殊菩薩可一直在盯著你。”
周子魚被他說得背脊嗖涼,幾度遲疑,直聽到最后一句話,心道:“我有上萬性命在手,卓凌寒、夏語冰、莫玄炎、沈碧痕,哪個不是他愿舍命相護之人?他若敢耍甚么花樣,這些人一個也別想活!”
道:“你想知道甚么?”
晉無咎道:“你先發誓。”
周子魚無奈依言。
晉無咎道:“我要知道三件事,其一,我教創教這百余年間,五臺對佛門六派做過甚么?”
周子魚冷冷道:“這可不是一件事。”
晉無咎道:“對我教而言,這就是一件事。”
周子魚與他蒙眼黑布一通對視,明知他看不見自己,仍不住心里發毛,暗道:“他故意說出其中七派,多半是在套我的話,這些事對七派而言,不是隱秘至極便是奇恥大辱,七位掌門哪會輕易對他說出?只不過,就算清楚他是套話,我究竟該說實話還是謊話?”
晉無咎忽又一臉痛苦,彎腰揉搓雙腿,一個站立不穩,向右側摔倒,雙手仍是不停。
沈碧痕看他飽受毒藥摧殘,柔腸百轉,只恨不能代而受之,喃喃道:“晉大哥……”
周子魚看得清楚,默念道:“毒素已然入腿,再由下而上,慢慢經過腹部,一旦侵入心臟,則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常人受這‘鴆膽’之毒,毒至頸項已被折磨致死,他竟能忍到現在,我再不抓緊時間,不免功敗垂成。”
一想到文殊菩薩,忍不住一個寒噤,再看晉無咎時,又已扶欄站起,想是噬骨之癢消退,把心一橫,暗道:“我身為五臺門人,豈能對文殊菩薩說謊?我周子魚所做一切,無不為了光大五臺門楣,這晉無咎一條命剩了不到兩成,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甚么花樣。”
晉無咎恰在此時道:“周掌門?”
周子魚哼得一聲,清一清嗓,道:
“六十五年前,天臺掌門之子迎娶香山掌門女徒,那女徒原本出生于終南,因身為女子膂力不夠,不便使終南錫杖,這才改投香山門下,修習雙手短棍,卻在成親前夜遭人迷奸,誕下一女,從此不容于二派,不得不回到終南,適逢云海掌門委托任家鑄師鑄劍,那女嬰先在出生未滿月時被人擄走,帶入任家為新劍殉葬,卻被其生父得知,連夜潛入任家鑄劍室,連人代劍一并奪走,知那女嬰身份低賤,要想出人頭地,惟有改頭換面,將她帶到峨眉,此后那女嬰為峨眉收留,在三十四歲那年死于‘復’劍沈墨淵之手。”
沈碧痕聽他忽而提及父親,忍不住道:“我爹爹?”
又聽晉無咎道:
“那女嬰便是慧寧師太的師父清心師太,迷奸香山女徒和擄走女嬰之人都以我教教眾自居,實則是你五臺門人,你們略施小計,便使得三佛一道對我教恨之入骨,更因為此事本身難以啟齒,多年來不為外人所知,但你五臺忽有一日舉旗高呼,他們立即迫不及待加入攻打我教的陣營,是不是?”
聽周子魚不答,又道:“是不是?”
周子魚道:“不錯。”
晉無咎道:“可是據我所知,云海和我教任家交情深厚。”
周子魚道:“云海,一個毫無骨氣的門派,任家答允補償一柄‘云海劍’,他們便忘了舊仇,可惜啊,你我雙方實力懸殊,如蘇慕華之流,倒也不至于在門派存亡關頭犯糊涂。”
晉無咎干笑兩聲,心道:“果然一切全如小姐姐所料。”
道:“三十五年前,你們又對千山做了甚么?”
周子魚道:“師弟。”
穆笛道:“在。”
周子魚道:“此事便由你來說罷。”
穆笛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