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冰微微一怔,聽夏蓬萊所言似有弦外之音,卻掛念卓凌寒安危,無暇細問,見沈碧痕右手仍然緊握“冰夷劍”劍柄,左掌豎起擋在身前。
莫玄炎“銜燭劍”進至沈碧痕左掌前寸許處,被一道如“結界”般的物事阻隔,再難突前毫厘,見白煙又起,自莫玄炎向沈碧痕流淌而去,竟似后者故技重施,以對付奚清和的方式對付莫玄炎。
莫玄炎右腕一抖,轉而覆手為夜,整個天空隨之暗沉,白煙陡然加速,眾人回想起先前奚清和之怖狀,眼看莫玄炎又將蹈其覆轍,在場大都盼她死去,但自“莫玄炎”三字為武林共知,她的美艷無人不曉,解恨之余,多少伴有絲許惋惜。
唐桑榆多年來對莫玄炎與沈碧痕日思夜想,見到這副情形,也不得不扼腕嘆息,班陸離與卓凌寒剛至山腳,卻不熟地勢,又無二女輕功修為,山腳雪堆完好無損,摸石尋路間,頭頂莫玄炎的陰氣卻在連綿而逝。
突然間,沈碧痕拔出“冰夷劍”,拔出后立時脫手,繼而十指捂住腦袋,無倫秀靨上寫滿痛楚,立足難穩,自山雪時滑時滾,剛好從班陸離與卓凌寒身畔摔落,重重跌入雪堆,二人隨即躍下,一人一棍指她勝雪頸項。
沈碧痕氣若游絲,目色柔婉安詳,沉沉蘊藉,濃濃含蓄,道:“如此,我們都將不再痛苦。”
眼瞼閉合,終將如水深瞳遮沒。
晉無咎肩頭一松,失去重心,幸為莫玄炎接住,二人齊聲道:“你有沒有事?”
又再相對搖頭,緊緊擁在一起,低頭見沈碧痕倒在班陸離與卓凌寒間,相扶躍下。
晉無咎遍體顫動,蹲下以一指探沈碧痕鼻息,久久不覺其暖,不覺其寒,便如茫茫雪野從無此人,腦中回旋起成都、冰川鎮、太白山、卓府以來種種過往,猛然間心頭大慟,將她遺體擁入懷中,撕心裂肺道:“碧痕!”
莫玄炎與沈碧痕一起長大,幼時在盤龍峽谷,除父母外便與她最為親密,若非為救晉無咎,萬不愿傷她性命,見她一身陰力殞命雪中,蹲在一旁,眼淚撲簌撲簌而落。
班陸離一生無妻,卓凌寒卻懂情愛,見晉莫傷心至斯,回想起沈碧痕臨終前的模樣,隱隱感到另有內情,卻不知該不該立即說出,想想還是回頭問過夏語冰再做決定。
晉無咎上一次左肩被奚清和洞穿,飛出不多遠即運功療傷,這一次卻只不住嚎哭,對肩窩撕裂渾若不覺,懷中柔軟身軀卻越來越涼,越來越沉,終于難以負重,將沈碧痕萬般小心放回遠處,在莫玄炎攙扶下艱難起身,背向眾人,森然道:“碧痕終于被我逼死,你們滿意了?”
佛門“四大”眾弟子面面相覷,戚南通上前一步,道:“呵呵,晉教主,都是誤會一場,正所謂殺人償命,既然沈碧痕已死,我佛門各派和貴教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
忽一人道:“夠了!”
眾人聞聲看去,說話的卻是夏蓬萊,見他手指四派眾人,與身旁夏昆侖神情極似,四目注滿仇恨,夏語冰更是芳心一沉,聽他續道:“大小姐殺你佛門弟子,已然償了命了,你四派殺死沈家二百余人,卻只死了四十個,剩下的誰來償命?”
夏語冰先前便有疑惑,聽夏蓬萊爆發,四派無人爭辯,則其中確有隱情無疑,道:“爹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氏兄弟同時向晉莫跪倒,深深一拜,道:
“教主曾下令將沈家驅離昆侖仙境,這些沈家門人后于鄠縣隱居,正道同盟攻入莫沈二位師兄府中那日,近兩百口沈家門人拼死護主,卻因寡不敵眾,一半被殺一半被擒,之后押入峨眉山,和從五臺山騙來那神界高人汪沐陽關在一起,其時雙方已然和解,大小姐親自登門,求慧寧那惡尼姑網開一面,誰知四派以武會友當日,四個掌門一致決定,將百余人盡數處死,汪沐陽武功高強,四派毒計未能得逞,被他逃離,大小姐自知難憑一己之力救人,征得惡尼姑同意,在如山積尸旁守一整夜,吸收到他們陰氣,終于次日登上峨眉金頂,將四派趕盡殺絕,下山途中幸得武當奚清和相助,這才沖出重圍,不辭勞苦踏入昆侖仙境,卻仍被這些畜生追逼至死。”
中指之峰針落聞聲,晉莫更如晴空霹靂,印化二僧齊聲道:“阿彌陀佛!”
晉無咎仰天狂笑,笑聲中充滿凄絕,再低頭時,長發長衣似濁浪排空,揚起滔天巨流,莫玄炎道:“無咎?!?p> 見他于一瞬間殺氣騰騰,自己與他相識四年,如此冷冽眼神,只在晉太極咽氣時有過,而后“剝復雙劍”便各斷一臂,又看他連吐三大口血,知他殺心如海沸江翻,一旦動手,只怕四派近百人無一能活。
班陸離與卓凌寒正在身旁,一個道:“男娃娃。”
一個道:“無咎。”
晉無咎道:“讓開,今日佛門四派,我要你們雞犬不留,通通給碧痕陪葬。”
隨十四脈劇痛,狂嘯過后,兩條“螭”索徜徉天際,放逸出地獄般的凝望。
崇印上前一步,道:“阿彌陀佛!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望晉教主看在老衲薄面,手下留情?!?p> 崇化與不塵走到身旁,前者道:“阿彌陀佛!晉教主,死者已矣,萬勿再遭殺孽。”
晉無咎厲聲道:“讓開!”
這兩個字有如石破天驚,已是雷霆之怒,崇印道:“阿彌陀佛!若晉教主一意孤行,老衲明知不是對手,也不得不以死相抗?!?p> 秦梟鶴與楚伯楠大步上前,前者道:“今日我們便眾志成城,領教盤龍魔教的能耐?!?p> 夏語冰見雙方勢成水火,畢竟不愿鬧得不可收拾,道:“妹妹,現下只有你才可能勸阻無咎?!?p> 莫玄炎淡淡道:
“對姐姐而言,碧痕不過一條人命,但對我們而言,無咎失去最好的朋友,我失去最好的姐妹,無咎宅心仁厚,少林武當丐幫皆知,當初他是怎樣搭救姐姐?誰又將他逼至如此境地?姐姐看看這佛門四派,滿口仁義道德,做出的盡是骯臟之事,我既嫁無咎為妻,今日決意與他共同進退,但教無咎想要,我必隨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無論背負罵名葬身昆侖,絕無怨言?!?p> 夏語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晉無咎環視身前,印化二僧、不塵、班卓師徒,無一不是最為敬重之人,卻如淵渟岳峙擋在眼前,一時間萬念俱灰,喉頭一甜,吐血后徑直轉身,將二明八暗總共十條索刃一一拍打于山雪之上。
晉無咎縱在生死搏斗中亦始終留手,到這一刻,方將全部盤龍“無極”之力傾注于“復歸龍螭”,每一索到處,雪濺石裂,中指之峰剎那間白舞彌漫,只剩惝恍迷離,眾人但覺地動山搖,連天空都為之震蕩,見他右肩穿透后嘔血連連,始終未曾療傷,卻仍有如此覆地翻天之能,無不駭然。
直過去一盞茶工夫,晉無咎仍自不遺余力,將心中氣苦盡情宣泄,莫玄炎在他身旁靜靜站立,低頭望向沈碧痕,想到兒時常與她相偎相依互取冷暖。
莫家長年受沈家欺壓,她卻始終待自己情深意重,“神諭宮”中更得坦誠相對,如今自己嫁作人婦,而她年紀輕輕撒手塵寰,一顰一笑浮現眼前,只覺五臟六腑皆被掏空。
再一盞茶后,晉無咎筋疲力盡,兩條“螭”索恢復黯淡,軟軟垂落,木然來到莫玄炎身旁,將她緊擁入懷,道:“玄炎,碧痕走了,她永遠也回不來了?!?p> 莫玄炎伸臂圈住,道:“沒關系的無咎,百年之后,我們還會找到她的?!?p> 雖在安慰,卻與他越摟越緊,兩個人都是泣不成聲。
眾人身臨此境,無不動容,佛門十五派本為向沈碧痕索命而來,如今親見她尸橫當地,更有晉無咎不再追究,卻不知為何開心不起來,夏語冰重傷之際,曾得沈碧痕舍身醫救,親見她每日透骨之寒,見卓凌寒回到身旁,伏在他的肩頭嚎啕大哭。
崇印道:“善哉善哉!”
上方忽現隆隆之聲,眾人循聲抬眼,見山頂不知何故飛下碎石無數,碎石由小而大,晉無咎擔心沈碧痕遺體被傷,一條暗索將她卷起,攬入懷中,道:“玄炎!”
莫玄炎會意,與他各張白青雙翼,飛向無名指之峰。
班陸離道:“山體松動,大家一一撤離,快!”
木橋看似弱不禁風,不知承重幾何,眾人雖逃命要緊,仍只敢二三一過,當先之人為秦梟鶴與楚伯楠,走過晉莫身旁,心跳急劇加速,待見他夫婦無意突施冷箭,松出一大口氣,跑出老長一段,又見崇印、不塵、班陸離等人仍留原地泰然處之,礙于顏面不愿沒命逃奔,停于無名指之峰等候。
夏蓬萊忽道:“不是山體松動,是教主將崖頂碑石震碎,致使先人陰氣散去,‘結界’要開了,‘結界’要開了!哈哈,哈哈哈哈!”
身旁夏昆侖面如土色,苦笑道:“是的大哥,該來的遲早要來,開了也好,至少逼死大小姐這些惡人,一個也別想活命?!?p> 說罷相對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悲涼。
眾人聽他兄弟笑狀可怖,卻無人知曉話中深意,夏語冰汗毛豎起,道:“爹爹,你是甚么意思?‘結界’打開,是否神界便要大舉殺出?卻關陰氣散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