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無咎稍作思量,道:“這些和尚怎么想的,我是當真不懂,說起來崇印方丈擅長少林指法,崇化大師擅長少林拳法,秦梟鶴楚伯楠的武功路數剛好也是一指一拳。”
莫玄炎噗嗤笑道:“我雖事不關己,可看他二人拜師真誠,這一次倒不像是為少林武學。”
晉無咎道:“我自然知道,正好想到武功招式,順口一說。”
莫玄炎道:“當日多派掌門俱在,忙于派中事務先行離開,只留下弟子照看,我說我一人應付得來,他們堅持沿途護送,我便由得他們,你也知道我對閑雜人等向來能不開口則不開口,這幾個月下來,估計又為你開罪不少人。”
晉無咎道:“開罪便開罪了,我若是你,也不想搭理他們。”
莫玄炎道:“回谷這十多日,有過幾個佛門小派前來拜訪,只因你還沒醒,谷口弟子將他們打發了。”
晉無咎道:“即便我已醒來,也沒打算見他們。”
莫玄炎道:“如此拒客,可不像你素日里的作風,倒與我有幾分相像。”
晉無咎道:“我若說放下就放下,如何對得起我們在昆侖仙境流的這許多淚?更如何對得起碧痕在天之靈?這些人枉為佛門弟子,不怕佛祖怪責,造下天大罪孽,無論是否改邪歸正,碧痕終究離我們而去,我懶得記恨他們,卻也不能原諒他們。”
二人想到沈碧痕,又不由眼圈泛紅,各替對方抹去淚珠,晉無咎道:“我想下床走走,你扶我。”
莫玄炎道:“好。”
不忘起身戴上面罩。
二人出“龍宮”,緩步入“天羽閣”,見里頭空無一人,晉無咎望向愛妻,見她同為一臉納悶,再小心翼翼下至一層,值守弟子見教主蘇醒,又驚又喜,一人立去叫喚琴棋書畫四女,另一人則稱,因蕭瓊羽近日病勢大見好轉,清晨已由妖界弟子帶往東北谷口。
不一會四女到來,見了晉無咎又哭又笑,后者道:“四位姑娘是因我醒來而歡,還是因自己將要嫁人而喜?”
四女聽他數月過后,說的第一件事又是嫁人,先是破涕為樂,再即憂上眉周,晉無咎道:
“你們哭喪個臉做甚么?我又沒想把你們送嫁出谷,只想在西殿十二洞物色優秀男子,看看有沒有能配上你們才貌的青年俊杰,你們嫁人后只要愿意,隨時可來探望我和玄炎,有我這個教主撐腰,還擔心婆家為難你們?”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一醒來便折騰四位姑娘,不想先去吃些東西,再去東北口看看婆婆?”
四女得莫玄炎解救,向她投去感激目光,瑾畫道:“是啊教主,老夫人正在東北谷口,您大傷初愈,先進些食補補身子,我去給您拿件厚衣裳,然后推您下山。”
晉無咎笑道:“好,便先放過你們。”
一個多時辰后,六人來到東北口,晉無咎自接任教主以來,從未登臨此口,最近一次是在“朝陽谷”大會,散會后卻朝另一個方向而去,狹谷伏擊之日于云端墜落,高空中曾看過幾眼,卻因其時并未點燈,不知是個甚么景象。
東北口一座狹長山洞,上下透明,各點一層燈燭,里頭亮處卻只六人,為蕭瓊羽、洛揚采與各自貼身丫鬟,數名妖界弟子站于外圍,見晉莫齊至,上前行一大禮,姚松柏道:“教主,您可算醒來了。”
輕提晉無咎左臂,替他把脈后徐徐點頭。
晉無咎不待他詢問狀況,搶先道:“媽媽怎樣了?”
姚松柏道:“請教主和夫人恕罪,屬下不敢進入。”
晉無咎笑道:“玄炎,你扶我進去。”
又對四女道:“四位姑娘隨意,如果害怕,便留在這里等我們出來。”
四女對《幻水旋夢圖》從來只聞其名不見其形,跟隨前兩任教主時從不敢走出“青龍殿”一步,不想有生之年竟能一睹這幅曠世神作,瑾畫喜好丹青,卻在踏入一步后立即跳回,三女探頭稍看,亦各大為驚心,只此一眼,四張俏臉齊齊蒼白。
洞中好比藍天之下,百座等高峰頂平置一面不染微塵的輕薄晶片。
自洞口走入,每隔一段距離便是一座山巔,一眼望去,千山萬壑重巒疊嶂,多處峰頭高聳入云,看似沖破晶片阻住前行,待走近又不過障眼幻像,看似攀山,卻大不同于尋常攀山,只在各頂懸浮而行,山間常有瀑布,白練騰空栩栩如生,飛流直下,匯入滔滔江潭。
晉莫慣于背負白青雙翼南來北往,只驚嘆于畫作宏偉,對蕭瓊羽敬佩不已,卻無絲毫云海翱翔恐懼之心,同時暗道:
“常人身陷此景,早已腿腳哆嗦難以站穩,更何況仙界更在上下安有機關,一經啟動,天地調轉,更教人目眩神搖,難怪正道同盟攻山之日,明明東北口并無天險,卻教敵人望而卻步。”
晉莫緩步走到各自母親身旁,見四名丫鬟笑得勉強,難掩駭懼,其中一女手持一板,上有筆紙,知是供蕭瓊羽以寫代說,晉無咎自覺下山一路,勁力又恢復不少,獨自步行當可無礙,與蕭瓊羽、洛揚采打過招呼,后者道:“教主醒了。”
晉無咎道:“多謝岳母大人關心,無咎身子已然無礙。”
又道:“四位姑娘受驚了,不如將筆紙給我,你們先下去罷。”
四女道:“多謝教主關心,奴婢沒事。”
晉無咎再朝向母親時,見她眼神中大為異樣,驀然間淚流不止,顫聲道:“媽媽,您是不是認出孩兒了?”
蕭瓊羽連連點頭,嘴唇一張一翕,卻分明在不住重復“無咎”二字。
晉無咎雙眶直如噴口涌出溪泉,道:“媽媽,是孩兒,是孩兒,孩兒便是無咎,您終于認出孩兒了。”
跪倒于輪椅旁,與蕭瓊羽相擁而泣,嗚嗚咽咽道:“媽媽,孩兒不孝,讓您吃這么多苦,從今往后,孩兒定會好好孝順您老人家,再也不會讓您受任何委屈。”
晉無咎雖一年前已將母親救離苦海,見她忽而恢復所有記憶,仍如隔世重逢一般嚎啼,于山洞中經久回蕩,洛揚采、莫玄炎母女站在一旁,隨蕭瓊羽、晉無咎母子一同含笑垂淚,妖界弟子與一眾丫鬟受此感染,無不動容。
蕭瓊羽再朝洛揚采看去,見她正對自己淺笑,十七年前的舊人一一浮現,放下晉無咎,又與這個同室而居的姐妹一通抱頭痛哭。
二女年輕時便已投緣,到如今各喪其夫,好在還有善終,余生得如姐妹再不分離,悲傷中多少滋生出一絲欣慰,直哭到眼淚一滴不剩,蕭瓊羽這才依依不舍松開懷抱,洛揚采拉過愛女,道:“教主,是你說還是我說?”
晉無咎牽起愛妻一只玉手,道:“媽媽,這是孩兒的妻子玄炎。”
莫玄炎因自身內力之故而衣衫不整,不知會否因此而遭蕭瓊羽厭棄,她雖不在意外人眼光,卻對這個婆婆深有好感,忐忑道:“玄炎見過婆婆。”
卻見蕭瓊羽將自己一手拉入懷中,一手抱住,一手在背上輕拍,張口難吐一字,但喜愛之情盡在不言,心下一暖,也伸雙手將她抱住,道:“婆婆,玄炎既已嫁給無咎,也定會像孝順自己媽媽一般孝順您。”
晉無咎與洛揚采各站左右,見蕭瓊羽對莫玄炎視若己出,雖在意料之中,卻也放下最后一樁心事,舒眉候于近旁,久久不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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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晉無咎健復如常,想到從此武林風平浪靜,母親安享晚年,至愛余生長伴,如釋重負,盤龍峽谷一殿六界深居桃園,教務原本清閑,晉無咎為求更高進境,入“獨山無涯”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心無掛礙,盡情徜徉于盤龍絕學。
一連三月,莫玄炎每日陪同,對照“涅槃九天劍”來回比劃,閑時則于“生門”篇前靜靜獨念。
晉無咎只不叨擾,又問不出甚么,是日練畢,再見她端立面墻癡癡忘我,其神像極多年前于“魔界森林”仰望“空心楊柳”,從身后環摟腰間,道:“在想甚么?”
莫玄炎這才拉回思緒,道:“沒甚么。”
晉無咎道:“你騙不了我的,以前你從不這么粘我。”
莫玄炎噗嗤一聲,道:“我自練我的莫家劍法,誰在粘著你了?”
晉無咎一句戲言,本來也是為的哄她開心,見她轉憂為笑,道:“這些日子我向姚界主反復求證,自你得悟莫家劍法中的奧秘,經脈傷損早已不復存在,也正出于這層道理,我才沒有留下相陪,可若因而讓你覺得食言,明日起我便帶上‘帝嚳’。”
莫玄炎道:“你想哪兒去了?我不過練劍練得累了,來到此處自省,以免莫家武學重蹈覆轍。”
晉無咎在她秀美耳垂輕咬一下,呵氣道:“真的?”
莫玄炎耳孔被他吹息,說不出的舒適,嬌軀一顫,嚶嚀道:“真的。”
又望向小人圖文,默聲道:“但愿我不曾曲解龍祖師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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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關于丐幫幫規不可見死不救,可參看金庸先生《射雕英雄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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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