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年輕伙計蜷縮著身子微微頓住腳步,轉頭看向來人,微笑朝朋友打了聲招呼,便一同走著。
“聽說了嗎?今天,西街又凍死個人!這已經是今年第六起了。”
“嗯,有聽說呢。就說吧,這年紀大的老人,那是身子骨弱,熬不過去了。可那些流民、乞丐,年紀輕輕的是真的可憐!”
“誰說不是呢,就說前幾天還見到。
在陳松家墻角,女人掃雪時發現,一個七八歲的女娃娃。”
“造孽啊!”
“你說這世道亂的,也就我們太原,能安生點。”
“話說,這些流民哪來的?你知道不?”
“嗐,來處多了,有南邊的,有北邊的。
南邊聽說出了個黑山賊,手下的頭領都有萬八千人,有近百萬眾的樣子。
人一多,那個亂啊。
冀、幽、并三地,靠近太行山一地的,那個熱鬧。
北邊的胡人,熬不住凍。牛羊死了一批又一批,又小股的南下打草谷了!”
“走吧走吧,管好我們自己……要緊……。”
兩個伙計避開了墻角那道人影,趕忙止住話頭,快走兩步,像是在躲避瘟神。
墻角處,一個小乞丐渾身破衣爛褲的蜷縮在房檐下,身體抖動個不停。
張辰努力縮緊身子,見兩人走遠,這才艱難起身。
在一家燒餅鋪子前停下,吸了吸鼻子,口水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他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便有近八尺高,但也因此衣物有些遮不住身體。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已經快三天沒有吃飯了,隨手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這才艱難起身。
身體的饑餓感,愈發重了,他仔細尋摸了身上的兜聯。
心頭又涼了半截,空空如也。
身上,果真半文錢也無。
猶自有些不可置信,只是記得,前些日子還有半文錢來著,想了半天菜想起來,確實算是自己花掉的。
望著燒餅鋪子,那一籠籠熱氣騰騰的包子,眼中充滿了渴望。
趕忙裹好身上襤褸的衣袍,眼睛直勾勾盯著一個身材瘦弱的女人。
她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也不高大,身材偏瘦小,前些日子,便是她施舍了自己半文錢。
她遞過一個籃子給商販,花了一文錢,在鋪子里買了八個燒餅。
女人注意到不遠處張辰的目光,接過籃子,便快步走了。
她家里也不富裕,沒那個能力救人,臉頰上的紅腫,到今日還沒消掉。
剛走過一個街角,女人一下便給人撞倒。
撞她的那人,是一個滿臉臟污的小孩,身材比女人還瘦了許多。
手中的籃子,也被撞飛了出去。
“啪嗒”一聲落在雪地里,燒餅摔了一地。
那撞人的小家伙腳步飛快,三兩步便沒了蹤跡,女人感覺腦袋懵懵的,一時半會沒法起身。
也不起身,想到了昨日丈夫的打罵,眼淚‘啪嗒啪嗒’的就流了下來。
張辰見狀趕忙上前,腳下一個不注意差點摔倒,伸手扶起女人,面上一臉關切:“你沒事吧?”
女人這才反應了過來,摸了摸快要摔碎的屁股下意識的搖搖頭。
“沒事就好,我幫你!”
見女人無事,張辰打聲招呼,便彎腰撿起籃子,手腳麻利的將燒餅一個個撿起。
全部裝好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摸了摸腦袋,扶他是不敢扶的。
這年代男女授受不親,剛才扶起女人的舉動,確實有些唐突。
單手將籃子遞給女人。
雖然很餓,雖然也很想撿起燒餅就跑。
但這一刻,一種別樣的滿足感,將身體的饑餓感壓了下去。
她接過籃子,看著張辰,看向他遞給她籃子的那只手。
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呢,手背上有好幾處凍傷,指甲青黑,有的指甲蓋已經翻裂了起來。
打量了張辰一眼,最后將目光落在籃子里。
看著兩塊燒餅上張辰的黑手印子,微一猶豫,便取了出來。
沒有一絲不舍,微笑著遞給了張辰。
“這兩塊給你,哎,你……算了!”女人豪氣道。
這一刻,女人的身影在張辰眼中格外高大。
微微挺直脊背張辰沒有猶豫,趕忙接過兩塊燒餅,他實在太餓了。
女人快步離去,她害怕自己后悔。
“謝謝,哎,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張辰沖女人喊道,聲音越來越小。
女人并未回頭。
張辰見女人走遠,眼中生出些許感激,便也鉆進一條小巷子。
見四下無人,斷斷續續的吹了一聲口哨。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娃,從一邊巷子鉆了出來。
“阿到,喏,給你的!”張辰伸出一只手,大方的遞給小孩一個燒餅。
小孩接過,沖他傻傻的笑著,埋下頭,三兩口吃了一半。
不滿的看了小孩一眼,有些不舍的收回目光,捋了捋小孩的后背,幫她順口起“慢點吃,慢點吃,對了,你留著點,今天吃完了明天又得餓肚子,這生意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張辰心中嘆氣,又想起剛剛那個女人紅腫的臉。
小孩子“哦”了一聲,將還剩一小半的燒餅揣進兜里,隨手抓起一把雪,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若是女人在這里,定然可以發現,剛才撞倒自己的人影,便是這灰頭灰臉的小孩。
為避免被人發現,小孩臉上臟兮兮的。
看著周圍房檐上皚皚白雪,這出無人的深巷,張辰有些出神,也許……即使……死在這里,可能也沒人知道吧!
張辰又想起了女人的樣子。
前些日子,女人笑得真好看,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一張臉。
今天,想起她臉頰紅腫的樣子,興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雙全不自覺的握緊、又松開。
“可是,我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得益于這大冷的天,郝昭心思活絡了起來。
挨凍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
這天寒地凍的,取暖到是一個大問題。
思緒回轉,那秦將宋元的臉色,他一想起來,便會嘴角微微翹起。
下意識瞧了高順一眼,只這一會,便見他身子微微抖動。
看來這天氣,是愈發的冷了。
猛然間,郝昭終于意識到什么。
自己只要走起來,身體會屏蔽一切感官,即使斷腿之痛也無甚感覺,更何況這嚴寒。
與那斷腿之痛和無休止的麻癢相比,嚴寒算得了什么,可能連提鞋都不配。
其他人,可不會同自己一般,擁有這等逆天機緣。
這么冷的天氣,撒泡尿都能凍的打擺子。
高順還穿著前些日子的秋裝,自己一直都沒注意,今天聽說凍死人了,才想起來。
心中再度對自己豎起大拇指:你是真的心大。
再看高順那一臉淡定的樣子,這都陪自己跑了一個早上了,放一般人,可不得凍的瑟瑟發抖。
心中再度對高順豎起大拇指:牛人!佩服佩服!
“高叔,我們去西市鐵匠鋪一趟。”郝昭說完,裝模作樣的抖抖身子,扮作一副瑟瑟發抖的樣子,扭頭便要走。
高順神色不變,見郝昭轉身趕忙搓了搓雙手,放在臉上暖了暖,隨后迅速恢復以往的淡定,跟在郝昭身后微笑道:“主公,這不剛出來嗎?不去東市看看了?”
“我說去哪,便去哪。今個是格外的冷了呢!你呀,也要多注意保暖,一會讓伙計跑一趟東市,給你做一套衣服。”郝昭扭過頭不滿的翻了一個白眼。
郝昭腳步更快了。
高順趕忙快步跟上,傻傻的笑笑,感覺只要跑起來,便驅散了不少寒意。
路過一個街角,不巧,郝昭視力實在太敏銳了。
一路回返,正好看到了女子被撞倒的那一幕,本想上前幫忙,見到有人先自己一步,便熄了心思。
閑來無事,快走兩步,從商販那里花了三文錢,買來一包的燒餅。
這包裹還花了一文錢呢,郝昭不差錢,花的也痛快。
好人好事,郝昭還是很喜歡做的,只要見到,便會不吝幫忙。
前世養成的好習慣,這輩子也改不了。
不是有一句話話怎么說的來著,狗改不了吃屎嗎?
呸呸呸……
郝昭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這都什么形容啊,都怪自己文化低,想個形容詞湊數都這么難。
“高叔,幫忙兜著。”高順一手接過布包,認真的抱在懷里。
主要是,這新出爐的燒餅,抱在懷里是真暖和。
跟在郝昭身后,七拐八繞的走著,高順敏銳的感覺出了不對勁。
嗯,這絕逼走錯路了。
“主公…主公,你等等。
這是,是不是走錯路了?西市在那個街口。
我記得……”高順連忙喊住郝昭,話還沒講完,就見郝昭揮手,手掌在空中握成拳頭。
意思很明顯,讓他憋說話,跟上。
高順也不言語,聰明的大腦瓜很快反應過來。
想來這是主公,有啥特殊愛好,明白郝昭的意思,便悄咪咪的跟著。
郝昭開掛不要錢,他不得可勁用。
45的藍條,隔著很遠便能觀察到別人的一舉一動,專心點,也能聽到別人的竊竊私語。
跟開了透視,安了竊聽器一個作用,還勝在隱蔽。
有時候,郝昭不禁深思,自己以后會不會腳底長瘡……,畢竟這是不道德的。
甚至以后千里之外,一眼便能看到河中洗澡的女……
不能想了,雜念拋掉拋掉,越想越離譜。
大概將事情經過聽的七七八八,郝昭帶著高順便準備現身了。
張辰和小乞丐道別,約定下次去東市合作,正待轉身,便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堵住了巷子。
郝昭一手接過高順的包袱,上前兩步,一把塞進張辰手里。
還從包裹里掏出一個燒餅塞進嘴里,三兩口吃了個精光。
現在的郝昭飯量不是一般的大,像這樣的燒餅,兩個成人拳頭大小,份量很足。
他可以兩口一個不帶停的吃上半天。
“以后,別做這些事了!”看著身前高出自己一頭的小大人,郝昭一臉嚴肅的提醒道。
又從包裹里掏出一個燒餅,遞給眼前的高瘦少年。
“你,是誰?”張辰一臉懵逼。
這時,身后的小孩沒看清眼前的狀況,以為張辰被人欺負。
上前兩步,將張辰護在身后。
高順微微撇嘴,腳步不停,越過郝昭,一把提溜起小孩,也不嫌臟,將他夾在懷里。
一臉嚴肅的讓開身位,保證不礙郝昭的眼。
小孩自然不甘心,還沒動手呢己方就少了一員大將,四肢胡亂蹬踹“放開我,混蛋,放開我!”
這尖叫聲,有些特別啊,郝昭才反應過來,仔細打量小孩兩眼。
眼睛很有神,皮膚也比一般人白些。
原來是個女孩嗎。
小女孩在空中動作不停,扭頭還想咬高順的腰子,高順哪能讓她得逞,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腦袋。
“好了,放開她吧!”郝昭朝高順點點頭。
高順將小女孩放下,小女孩絲毫不領情。
“哼!”
小女孩生氣的想踩高順,高順后退一步,一腳踩空,摔了一個趔趄。
張辰眼疾手快,趕忙丟掉包裹,將小女孩扶住,沒好氣道:“小心點!沒看見人家是給我們送吃的嗎?”
包裹被摔開,雪白的燒餅散了一地。
看到包裹里的東西,小女孩眼睛頓時亮了。
不好意思的沖郝昭高順笑笑,也不理張辰。
三兩步上前,躬下身子,逮著燒餅就往嘴里送。
一邊吃,還一邊擦眼淚。
“你們!這是送給我們的?”張辰再次確認。
心中暗自想到,保不齊人家拿他們尋開心呢,這種人他見過,一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就喜歡這么玩。
郝昭微笑著搖搖頭。
有些驚訝,有些震驚,片刻后,張辰深深的一揖。
郝昭尋摸著,能有90度,非常標準的長輩禮。
郝昭拍拍他的肩膀將他扶起,只是少年這身高,扶他起身著實有點難度,差點有些扶不起來。
張辰心下明白,這是又遇見好心人了。
直到這時,張辰才注意到郝昭的下身,一條空空如也的褲腿,為了保暖,下擺被打了個死結。
見他在扶自己,張辰趕忙起身,這時才認真打量起郝昭。
頓時心中竟升起些許仰慕,或許是因為他的容顏,或許是他的笑容,更多的張辰感覺到了他的真心。
郝昭微笑點頭,噠噠向后退了兩步,有些受不了這少年的目光“都是送你們的,不夠還有!”
多久了,多久沒有人對自己這么好了!
久到自己都忘記了,除了母親,也就那個女人了。
跺了跺腳,稍微驅散了周身的寒冷,閉上眼睛,努力將郝昭的臉記在心中。
郝昭的形象實在太好了,有紅藍條的加成,整個人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都是百萬里挑一。
張辰努力的癟著嘴,忍著不眨眼睛,可是很不爭氣的,眼淚根本就止不住。
郝昭微微皺眉,這近八尺的小漢子,哭起來確實丑的厲害。
說起來還挺心酸的。
郝昭一手拄拐,一邊彎腰和小女孩一起撿起燒餅。
小女孩吃完一個便不吃了,只是有些哽咽的抽了抽鼻子,張辰吃了一個,感覺味道是真的甜。
高順將包裹包好,再度遞給張辰。
張辰搖搖頭,沒有再接。
郝昭直起身子,指著自己:“我叫郝昭!郝,不是好人的好……”
“昭,沉冤昭雪的那個,呵呵呵!”郝昭尷尬的聳聳肩,為自己的無知埋單,“那你們呢,叫什么名字?”
實在是這人啊,身材太高,他六尺的身高,才堪堪及得上人家胸口。
又退后了兩步,實在不習慣和比身高高自己這么多的孩子靠的太近。
有壓力!
“不知道!”小女孩回答的干凈利索,一臉好奇的看著郝昭,實在是這個和自己一樣身高的小孩,太可愛了太漂亮了點。
張辰抱緊懷中的包裹,瑟縮道“我叫張辰,張揚的張,星辰的辰。”
這個張辰,還是有點文化的,看看人家的介紹,和自己的,咋就差距這么大呢!
應該是上過蒙學,郝昭心中想到。
“你們家是哪里的?”郝昭繼續提問。
多聰明兩孩子,想問個明白,離得近的給人送回家,家里長輩應該快急瘋了吧!
“不知道!”小女孩聽起胸,一貧如洗,卻是一如既往的理直氣壯。
“常山郡國,元氏縣。”張辰倒是記得明白,只是身子縮的更緊了。
常山?黑山賊,郝昭倒是清楚的很,近些日子,黑山賊的名頭實在太大。
這些日子,可能霍霍到常山一帶了。
那這送回家,還是算了。
想了想,正要再度開口,一陣風吹過,兩個小大人有些瑟瑟發抖,郝昭明智的不再多問。
“喏,你們跟我走吧!我家開了一間鐵匠鋪子,正好缺兩個伙計,你們幫忙打打下手,少不了你們一口吃的。”
“行!”張辰略一猶豫,便同意了。
現在的日子,他們也快過到頭了。
張辰不害怕死亡,他怕自己死的默默無聞,就像許多同行的人。
也許就在哪一天凍死在路上,而路過的人,看都不會看一眼。
小女孩想了想,堅定的搖搖頭,有些囁嚅道:“我還要等我娘回來,就不去了!”
“沒事,不影響的,我家鋪子離這不遠!你娘回來她也能看到你呀,你每天在門口看看,興許……興許哪一天,她就回來了!”郝昭柔聲勸到,半刻鐘后,見小女孩還是不為所動。
郝昭用僅剩的右手,輕輕將她牽起,緩慢的挪動腳步。
小女孩好似默認般,亦步亦趨的走著,腳步艱難的不時回頭,臟兮兮的臉上透出一絲不舍。
終究是敵不過身體的寒冷,跟上郝昭步伐。
一行四人,沒轉幾個彎,便到了鐵匠鋪子。
“我沒騙你吧!我就說很近的。”郝昭對著小女孩小聲道。
小女孩小臉微紅的“嗯”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