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九層一樣,巫師之城也有“巫師學校”。在這座學校,教授們盡管自稱為巫師,但實際上卻并不講授巫術——他們無非是性格古怪,所以即便是講授科學,在學生聽來倒也像幾分巫術了。除此之外,這里的教授們還擅長玩一種把戲,叫做“靈魂之問”。教授們會擇機躲在暗處,等學生走近便突然發問——由于事先沒有準備,學生們總是被問得啞口無言;可等他緩過神來,那問題本身卻已是終身難忘。當然,這種把戲并不廣為人知,否則就失去了突襲的意義——事實上,只有在臨別之際,它才會被施于那些悟性極高的學生。
“大地真的是一張平面嗎?”那聲音從暗處傳來,果真有如靈魂之問。
少年緩過神,卻發現是自然哲學教授。他不明白問題的含義,于是答道:“我感覺,大地更像無數張平行的平面。”
“可我怎么感覺,大地更像——”教授的嗓門越壓越低,“一只眼睛……”
兩人登時脊背發涼,仿佛當真有只眼睛在凝視自己。
“您是說一只……球體嗎?”少女聲如蚊蚋。
“沒錯!此時你們就站在這個球體的最外層,而對面的人則與你們相向而立。”
“這似乎有點難以想象。”
“微積分里一定講過‘化曲為直’的道理吧?實際上我們之所以開設這門課,就是為了讓你們懂得‘小大之辨’,不要被‘局部’和‘漸變’所迷惑。”
“可如果大地真的是一個球體——難道從這里一直往前走,反而會走回原處嗎?”少年顯然不相信這種荒誕的輪回。
“沿著球體表面直走,當然會回到原處。你們意識到這一點,說明拓撲學還學得不錯。”
“等等,既然您說大地是球體,那么您知道它的周長嗎?”看來少女想要他拿出證據。
“四萬零七十千米——這是九種測量方法的平均值。”
“還能測量出來?”
“那當然。你們猜猜都有什么方法。”
“這么長的距離,恐怕用一輩子也走不完……對了!可以用光纜。這些走廊上方都有現成的光纜,我們可以從這里發射一束光,然后測量它回到原點的時間——前提是它確實能回到原點。”
“嗯,這也算是一種方法。不過你們剛才說‘用一輩子都走不完’,這就不對了——有個人已經走完全程,而且這個人你們是認識的。”
“啊?”
“這位年邁的盲人,用一根蛇杖測量大地。他每天西行二十四千米,一共走了一千六百六十九天,終于在出發的地方倒下了。”
霎時間,兩人如同過電一般。
心靈相通者,即便只有一面之緣,也足以結下深刻的友誼。仔細想想,這兩個年輕人除了彼此以外,還有幾個像這樣的知己呢?同齡人嘲笑他們是流浪漢,只有這位老人和他們一見如故!想到這里……
“其實,人的一生就是在西行,行到最終又回到原點——你們也不必太難過。”
在一刻鐘之內,兩人的內心已經歷了數次沖擊,千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因此用了很長時間才平復下來。教授也不著急,靜靜地等待他們恢復理智。
過了很久,少年才將信將疑道:“這么說,莫非世界真的不是方格子?”
“你們從小被困在方格子里,當然看什么東西都像方格子。”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大地是圓的……真是難以置信!”少女依然難以接受。
這時少年卻想起了一句話:“人對世界的認知基于經驗,但只有跳出經驗,才有可能發現新的經驗;這些經驗的發現源于懷疑,但只有打消懷疑,才能避免出現無效的懷疑。”
“不錯!”
“這么說來,世界既不像平鋪的菌落,也不像高聳的大樹,而是像一個渾圓的馬蜂窩?”
“‘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什么’。”教授意味深長地說,“想象會帶你走向未知世界,類比則只能讓你找到隱藏起來的已知世界——所以,忘掉那些方格子吧!”
“什么是‘隱藏起來的已知世界’?”
“就是那些存在于你的世界觀、只是暫時沒有去過的世界。實際上你不僅熟悉它,還知道應該如何尋找它,并且只要你有足夠的時間,最終也一定能夠找到它。可未知的世界就不同了,你既不相信它,也不能想象它,即使你看到它、聽到它、甚至處于它,最終也注定會錯過它。”
“看來即便世界是‘可知’的,我們也會被自己局限在‘已知’當中!”少年恍然大悟。
“自己尚且局限自己,何況還有別人局限你們?”教授頓了頓,“不過被誰局限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擺脫局限。如果你總是用已知來衡量未知,那就會被局限于已知;而越是被局限于已知,你便越想不到已知之外還有未知。”
“是這樣的道理,不過我真的想象不出,這球體之外會是什么樣的世界。”
只見教授望向遠方,眼神變得縹緲:
“你們見過太陽嗎?你們見過陽光下的村莊嗎?
你們見過天空嗎?你們見過天空中盤旋的白鴿嗎?
你們見過大地嗎?你們見過大地上蜿蜒的河流嗎?
不,你們沒有。當然,你們也沒有見過村莊的廢墟、白鴿的尸體,以及河流的遺跡;你們更不會見過接連升起的蘑菇云,以及鋪天蓋地的塵埃。你們無知,你們愚昧,但你們至少活著。”
兩人仿佛聽了一席天書。
“你們瞧,我本人從未去過天堂,但我卻知道天堂的故事。”
“原來您是在講故事嗎?”
“故事有什么不好?可惜那是個真實的故事。”
“既然天堂是真實的,那您為什么不去尋找它呢?”
“找到一個毀滅的天堂,然后把故事中的天堂也毀掉嗎?”
“不!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么即便它被毀滅了,我也要找到它的遺跡!”
見她言語堅定,教授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只要記住剛才那句話,你們的旅行就不會遇到真正的考驗。”
“什么?”兩人面面相覷。
“恭喜你們!你們畢業了。”
原來所謂的“靈魂之問”,其實正是他們的畢業典禮。
“今天,我特地送給你們一份禮物。”說罷從兜里掏出了一件隱身斗篷。“在以后的旅途中,你們也許用得上它。不過要記住,斗篷上不能沾有灰塵,所以平常一定要小心地疊起來。”
“哇!真是太感謝了……不過,沾上灰塵會怎樣呢?”
“灰塵會改變表面微粒的拓撲學性質,那樣光線就不能繞過它們了。”
“可惜我們還沒有學‘現代光學’……”
“那些都不重要,你們已經學會了發現世界的方法。不過從第十層開始,再往上攀爬可就沒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