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經昨夜長談之后,四皇子早早便醒,只身立于書房之內。手中筆似顫似抖,氣候悶熱的屋里,鼻尖汗珠不時滾落,打在眼前白紙之上。
半晌忽然抬頭深呼一口,執筆揮動而下,橫撇豎直一氣呵成,白紙黑墨已是難改,端凝片刻之間,無言無語,神情難懂。
隨后驟然棄筆而去,空蕩書房之中只有下一字存留,‘君’。不過觀字細察,卻是不像初次書寫。
武昌三十六年夏末,再有兩日就是立秋,四皇子自那日起已經留宿軍營三日,華服錦衣早已不見,這日整裝束帶坐于大帳正中,手持前方探報,若有所思。
大帳下邊是邊關總督連同各營各將正在議事,這上下座次頗為怪異,可是卻無人敢有異議。
三日以來,六萬大軍中,一十三名軍紀渙散之人被斬,兩名主事被貶,一位主將怠慢議事已經被當眾拿下問罪,眾人布條牢牢蓋住的頸后,都似有鋼刀懸停一般。
近日來,歷國八萬將士活動頻繁,八千前鋒更是直接出城三里扎營,既不進攻也不撤退,大有示威之意。
片刻之后,忽聽帳外再次傳來前方探報,四皇子只是大略一看,頓時起身來退下各位將領,只留下總督議事。
總督出帳之后,嘴里自言自語,神情驚嘆之余,稍掛些許不解,但仍是大步往營中而去。
武昌三十六年,立秋前一晚,正值深夜時分,宜國邊關忽然大開城門,密密麻麻近兩萬人馬出城而去,鉗馬銜枚,偃旗息鼓。
不過一個時辰,歷國城外之營已經被團團包圍,隨后火勢沖天而起,將那營寨化為了灰燼,連同那八千前鋒一起消失在這世上。
自一眾將士出城之始,四皇子便登上城墻,身后二十親兵手持火把照的四周通明。
直至破曉時分,將士歸來之時無人不見他立于城頭,后聽到徹夜未曾離開半步之后,眾人紛紛叩倒在地,更有甚者當場落淚。
一戰功成,四皇子聯合總督當即書寫公文送往都城,為邊關將士表功。
自信送出三日,邊關城門緊閉,歷國一邊雖然出動探子愈發頻繁,但余下七萬將士卻是紋絲未動。
只是不時送來書函,大罵宜國開戰之舉,不顧兩國交情,苦害兩國居民等等。
武昌三十六年,立秋已過四日,都城一封公文送到。
但卻只是賞了邊關一眾將士,反倒是呵斥四皇子擅自作主,越俎代庖,擅使軍令,本不該之戰,卻因此而不得不戰。
酒宴之上,總督臉色幾次變化,欲言又止,一眾文官武將更是憤憤不平,幾次就要出口喝罵,又礙于四皇子威嚴,不得說出。
四皇子卻是恍若未覺,只是溫和而笑,勉勵眾人。
酒宴散去,總督躊躇再三,還是回身踏進了四皇子住處,詳談良久。
第二天一早,一封請罪書便送往了都城,信中四皇子言及自己觸犯國法,求皇帝處置,以平法之不公。
而這封‘請罪書’卻奇怪的沒有送往吏司,而是不知怎的轉到了法司手中,過了兩天才代由法司尚書呈交皇帝。
朝堂之上頓時是議論紛紛,二皇子只說弟弟年幼,略施薄懲即可,吏司禮曹紛紛附和。
這位年過的七十法司尚書卻搬出法典,指出這上下律法無一條被四皇子觸犯,不當罰。
最后皇帝厭煩兩方爭論不休,拍板定論,不賞不罰,一切就此打住。隨后皇帝親筆寫書一封,送往邊關,似有勸慰之意。
事后有人問過邊關信差,那人卻推說自己許久未來都城,忘記地方了。
此事方才過去兩天,一則急報從北境送往都城。
邊關開戰了!
消息一到,各方目光紛紛投向北方戰事,由國五萬兵卒全軍出擊,已經駐扎在邊關之外不過二十里,面對宜國八萬將士卻絲毫不懼,可見其兇悍。
二皇子連同吏司,一天兩道文書發往北境邊關,催問戰事如何,能否將其全殲于此云云。
更親自下令不斷在各地調撥糧草衣物發往邊關,全力資助戰事,揚我國威。
各地而來的運輸隊伍綿延近五里長,邊關大門被堵的水泄不通,糧倉更是早早被塞滿,不得以之下只能空出一片校場,用來存放物資。
然而糧草堆積成山,衣物布料多不勝數,但兵器甲具、城防器械卻是幾近于無。
隨著五皇子戰報不斷送抵都城,全國上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都城街面之上,蕭殺之氣彌漫,路人行走時皆嘆道“立秋不過半月,天氣好像入冬似得”
武昌三十六年處暑,一則百里加急的戰報送達都城,直接交由兵司尚書,連夜呈在皇帝龍案之上。
勝了,一場大戰之后,歷國五萬精兵死傷過萬,剩下之人紛紛潰逃。
老皇帝頓時龍顏大悅,文武百官無不高聲慶賀,兵司尚書聯合工曹尚書聯名上奏,要為五皇子請功。
二皇子卻在朝中攔下,言此時邊關開戰之中,怎可即時封賞,待到大戰結束,也不遲。
此話一出吏司之中隨聲附和,再加上二皇子確實言之有理,縱然兵司尚書執意,此事也只得是暫緩。
此事傳到了北境邊關,五皇子暴跳如雷,指著窗外大罵,自己等人拼死廝殺,眼看要論功行賞,卻突然被小人阻撓。
一旁眾人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是唯唯諾諾,小心勸慰著。
然而事情剛過了四天,卻忽然變了味,本該歡呼雀躍的勝利,卻被不少人指指點點,說道
“半個國家的糧草軍械都送往北境,舉國之力集于一處,卻不能全殲對方,哪里是大勝,敗了還差不多。”
此流言不知從何而起,但議論卻紛紛而起,都城之中連街邊小販都在談論此事。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大半個宜國都有此流言,尤其是被征糧的幾個地方,更是如同火燎干草,怨憤不滿之意一發不可收拾。
各地總督接連上書,提及此事,吏司一官吏早朝之時當眾說到:“此流言雖然荒唐,但也不無道理。”
卻即刻被二皇子當眾呵斥,言‘自己親弟,豈能不知其努力,只不過是一時倉促,才未能全功而返’。
朝堂議論飛快的到了邊關之中,五皇子剛剛二十二,又是尚武之人,才聽完,雙眼頓時血紅,直接就回了府邸之中,將府里東西砸的粉碎。
而此時一封書信卻送到了南境邊關,直接交到了四皇子的手中,打開一看,字跡娟秀,頗有些稚嫩之氣,原來是六皇子所寫。
大半篇幅都是最近喜歡上了兵器和少年對兄長的想念,以及往日在宮中花園玩耍如何上下透著孩童般天真爛漫。
武昌三十六年秋,離白露還有四天。尋常客舍之中,四皇子和江慈對面而坐,桌上仍是茶壺瓷杯。
四皇子將最近風聲告知了江慈,隨后端起茶杯,只是輕嗅,便有些皺眉,但仍是小呷了一口。
江慈一身布衣打扮,手持一把紙扇輕搖,端起茶杯兩口喝完,緩緩說道:“此事早有預料,眼下不出幾日北境邊關便會再度開戰,五皇子若不能把歷國余下人等全殲,斷然不會罷休”。
四皇子緩緩起身,站在院中,負手而立,秋風掃過,一身儒裝上下擺動,“我那五弟性情如此,已被牽制住,不得動彈,可我那二皇兄”。
落葉卷起,隨風飄搖而落,四皇子眼神如同刀劍,刺向遠方某處,“我那二皇兄心思縝密,權勢心術皆是我等六人之最,而且人在都城,更是如虎添翼,眼下不知布了什么局。”
話聲雖是疑惑,但卻毫無怯懦,雙手握拳貼在兩側,透著些許不甘和銳意。
“離得近,不一定是好事”,江慈悠悠緩緩的話語聲打斷了平靜。
看著四皇子轉而回身,接著說道:“天下大局不是一人所能掌控,眼下皇權落于誰人之手,還猶未可知”。
話聲鑿鑿,雖是平淡,卻帶著無比浩蕩之氣,隨后江慈折扇一收,面帶微笑,右手對著一旁棋局做請狀。
“四殿下,既已入局了,還不落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