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這個她的事情,我忽然想以意識流和第二人稱的客觀角度來回憶她。
當你抱著她的脖子時,你竟然感到安全。
她喜歡說故意氣人的話,就是不要溫順的模樣。
有一次,吃完晚飯,她需要趕快回家查找雙硫侖抗癌的英文文獻。而你打算看她推薦的電影。好笑的是,認真的她竟然口誤地對你說:等下,你看文獻,我看電影。
想念她是一件讓你十分消沉的事情。
黃昏,你回到家,看到她搬空的房間,她丟下的這個空間讓你感到無法描述的心痛。她搬空了她的東西,也搬空了你的靈魂。
她就像一株生長于河邊的脫俗而自信的野花,清新而富有自然強大的魅力,將你整個全部占有了。為什么你們曾經彼此那么深愛,可到最后她還是會離開?為什么你們的愛如此不堪一擊?你大膽的猜測,也許她根本不懂你的深情。
她給你買了一把雨傘。然后,你跟她吵著想換她的那把舊的。
你記得她呼吸的頻率。
是你賴著不走,才難過她的離開。
你遇到了一個渴望被保護的從小受盡傷害的她,而你卻無能為力。這是多么難以忍受的悲劇。
你會瘋狂地去臟兮兮的垃圾桶里翻她扔掉的垃圾,試圖從中找到她遺留的能夠象征她的物品。
十二月最后一天的晚上,你浪費四五個小時,在醫院樓下孤獨地玩著,邊等她下班。只是因為你愛她。你不想跟她分開。雖然你等得很累,可是你卻不希望她早點下來。因為那樣她就徹底走了。她已經搬離你的家,更殘酷的是還準備離開這個地方。
至少在你等待的漫長時間里,你能感覺到她還在這里。只要她在,便是無比幸福的感覺。你看見很多背著書包出入醫院的醫學生,他們有著稚嫩的模樣,實際卻已經面對了無數可怕的場面,目睹了無數次人類殘酷的死亡,腦袋里遍布各種疾病的治療方案和繁多復雜的藥物。
你陪她去寄行李包裹。你看見她的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合格證書。你站在她的身后,還能聞到她身上散發著熟悉而親切的香味。寄完包裹,你聽見她禮貌拼命地催促你趕快回去。可是你執拗地堅持要在樓下等她。
然后,你聽見她無奈地說,好吧,那我上樓去整病歷了。你看著她走進住院部的背影,直筒淺藍色牛仔褲,黑色的羽絨服,海軍藍的帆布鞋,金色蓬松的扎得高高的長發,卻忘了拍照,留下做紀念。你開始十分后悔以前的晚上,沒有多來等等她。
因為她,你忽然發現夜里的醫院風景是那么獨特。這里有無數吸引你的東西,甚至是空氣,冬夜的空氣中竟然有夏夜濕悶的氣氛。你看見奔流不息的公路對面巨大的梨園戲廣告牌。
你看見紫色的紫荊花,綠色的長有一串串青綠芭蕉的芭蕉樹,一叢稀疏的竹子。你看見西裝革履,提著小巧的筆記本電腦的男人,架著一副復古的眼鏡邊看右手中抓著的手機屏幕,一邊步姿好看地走過你的身邊,走進住院部大樓。
你遇見她的同事。她遠遠地沖你微笑,你卻沒有認出她來。你忽然發現醫學院的女孩都長得很美,氣質動人。你在自動售貨機前又買了一瓶酸奶,卻被一個女孩誤認做師兄,你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你喜歡她在你的身邊,安全又使你渴望上進。你渴望得到她的認可,像信徒渴望上帝的寵愛。
有些時刻,你會嫉妒地想到以后,她跟別人在床上糾纏的樣子,嫵媚的樣子,快樂的樣子。你的心簡直要被擊碎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宇宙,心碎的明亮的眼淚匯成黑暗中的銀河。
現在,你正在承受她離開的痛苦。她帶走了她的溫柔,她的聲音,她的氣味,她的一切。她就像一個灼燒的傷口,目光一旦觸碰便會產生錐心的痛。你想起她因為你對著旁邊發呆而恰巧視線焦點中坐著一個女孩而吃醋的樣子。你一本正經而坦誠地安慰她,你的標準是她。
你想起她在醫院樓下鼓起勇氣牽你的手。你迷戀她臉上的孩子氣息。你想起她在地鐵的車廂中用大拇指溫柔地摩挲你的手指。
你還期待她能多愛你一點,然而她卻徹底離開了。
你還保留著她告誡你的習慣,不要在插座上插滿電線,電壓負荷過大,容易引發火災。
每次周末你回來,你都有幻覺她正躺在昏暗黃昏下的床上睡覺。
你害怕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記憶的褪色,你對她的愛也會逐漸褪去。
你想起她在30樓高的電梯間因為你的手機壁紙是一個女明星而吃醋的樣子。在你告訴她那是手機自配后,她才釋懷地微笑。你向來不愛管理你的手機。
她走了以后,仿佛所有跟她有關的地方也都搬走了,消失了。你不再去那些地方吃飯購物,仿佛從心里的位置徹底消失了。
她不在,大多數時間,你像一個人住在這顆星球。于是,你開始學會將廢棄的便利簽一張一張折成千紙鶴,你學會重翻《物種起源》看那些古老的生物,你學會重新畫林墨的房東的畫像,你學會重新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出走的方向。
你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清晰地喊著,你愛她,你愛她,你愛她……可是,她會回頭來愛你嗎?
你喜歡她家門前那條淺淺的溪流,喜歡那棵掛滿翠綠香蕉的香蕉樹,喜歡她笑容燦爛地坐在青苔輕染的紅磚圍墻上,喜歡她家人臉上幸福而溫暖的笑容,喜歡她家門前晨光輕輕籠罩的樹林。
那天晚上,吃完飯,她一路故意的用身體淘氣地撞你的身體,而你也陪她玩這個幼稚的游戲。你們一路打鬧著、幸福的玩回家。
你忘不了她穿白大褂的樣子,知性而利落,優雅又干凈,閉上眼睛就會完整清晰地映現。
她的離開,不是賭氣的離開。短期內你不會好過的。
那天夜里,你們看完電影回來,你突然情緒崩潰,然后,你索性攤開四肢,躺在干凈而清涼的紅磚地板上,悲傷的面龐無助而驚恐地望著無垠深邃的星空。你不小心泄露了你苦苦隱藏的黑暗世界把她嚇壞了。
你在接近凌晨的街頭嘔吐忽然失去方向,迷失在夜風中翻滾的喬木樹葉底下。現在,你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哪里?
有時,你站在23樓的窗臺凝視整座冰冷的城市。你痛苦地覺得那個她好像已經死了。未來如果她還能站到你的面前,已經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那個她永遠留在你純粹的靈魂深處,那個不輕易到達的地方。
你懷念她羞澀地邀請你去她的辦公室,陪她加班的夜晚。路上經過的墻壁滿是悄悄盛放的白色玫瑰,花香浸潤了整個清新的夜晚,沒有言語。
你格外懷念她因為你而驕傲的樣子。
在記憶中,那個蟬鳴熾烈的夏天來了,你變瘦了,你穿著木棉印花短褲、裸著上身坐在清涼的客廳孤獨地聽巴赫的音樂。明亮的陽光和陰涼的樹影從門口和窗外傾倒進來。
那一天,離開大雄寶殿,沒幾分鐘,她就無畏而自信的撞進你的世界。
“你要不要摸摸我的新毛衣?特別柔軟。”
“不要。”
“為什么?”
“我怕摸到你。”
你第一次聽她講赤裸裸的情話。你竟吃驚得說不出話。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你喜歡漫長的黎明,沒有滾燙的金色。冰涼的灰藍色晨光照亮有她存在的屋子。
你每次想念她,甚至引發神經性嘔吐。
你喜歡用紙條玩抓鬮的游戲,猜她是否還會回到你的身邊。
你喜歡她等公交時隨手拍的黃昏。只是你驚訝地從照片中發現她隱藏心底的憂郁。
雷聲大作的暴雨天,你冒雨跑回家。忽然你想給她送傘,忽然站在門口的你發現一切都是Futile devices.
你的孤單讓你感到憂傷。但你決不是愛流淚的人,你是羞于哭泣的。
孤單常使你感到害怕,你也常想借助死亡結束這種幢幢暗影般的恐懼,然而,死亡又以一種絕勝的恐懼壓倒它,你只能掙扎,忍耐,逃離。
你總是無數次靠近那個地方,又無數次返回。
6.冬季
林世進入一個孤獨而漫長的白色冬季,飄不完的雪,使城市里每一盞燈顯得更加孤獨。
偶爾,他將幾只燈盞吹成冬天的蟈蟈,使寂靜的冬夜更加寂靜。
7.春季
寒冷的初春,一個男孩帶著炙熱的愛闖進林世的世界。
可是,他的處境令人擔憂。
即將畢業的他面臨著人生中三個抉擇。
他要么在A公司工作,拿著B工資,找一個C戀愛,結婚,生活,過著白天上班、晚上做愛的平凡生活。
要么愛林世。不顧一切,以藝術家的身份去愛他,甚至不考慮生存的問題。
要么去死。孤單年輕的他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他是深愛他的。
每個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慮這些選擇。而林世完全不知道。他卻清楚林世一個缺乏安全感、可又格外渴望被愛的人。而現在,他除了愛他,什么也給不了。
春天的小蚊子開始會飛了。在燈光明亮的海灣公園散步吹風時,他問林世:你知道《四月是你的謊言》嗎?林說:“我聽過這個名字,像一個悲傷的故事。”
“春天,馬上就要來了。讓我與你相遇的春天,就要來了。再也沒有你的春天,就要來了。我想掙扎,掙扎,再掙扎,拼命掙扎到最后。”
從前,我還沒住在吸血鬼公寓。常年漂泊的人熟悉夕陽的顏色,黃昏了,黑夜就要來了,而我仍舊找不到夜里可以睡覺的地方。那時,我就過著白天去醫院上班,夜里在街頭流浪的生活。生存的艱難使我愈發變得孤僻和敏感。
在海灣公園,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真想時間立刻把我們打包帶走。讓眼下都立刻消失在時光中,讓未來的時代提前到達。”海邊冰冷的夜風忽然猛烈的吹遍全身。當時,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很多時候,我無話可說,一片空白。
最近,在年輕人中間,秘密地流行一款風景逃離的小游戲。不知道誰發明了這個神秘的時空切換的小游戲。花十塊硬幣,就可以逃避眼下的風景,回到記憶中某一個自己十分懷念向往的場景。
每次黃昏,望著屋外的天色,我強烈的想要穿過一扇門回到高中的黃昏。那個需要上晚自習的熱鬧又安靜的六點到七點間的時間。或者在蜂蝶亂飛、陽光溫暖的晌午,回到高中操場高山榕樹下,剛剛上午下課準備出門去吃午餐的場景。或者,在早晨天微微亮時,回到高中宿舍,站在那里眺望窗外低矮的一望無際的紅色屋頂,沉寂的灰藍色天空被明亮的金光溫柔地從東邊瞬間漫無邊際到西邊。或者,在寧靜、涼爽的午后,回到高中那棵大榕樹下,坐著安靜吃午飯的場景。
這個游戲花掉了靈魂儲蓄罐里的很多雨點硬幣。
我每日沉迷于這個游戲。時不時跟他玩消失。也許我已經讓他感到絕望了。一個晚上,在臨河的泰國餐廳露臺吃飯時,當我又準備玩逃避風景的游戲。他憤怒地打斷我。他說:“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你好自為之吧。”然后他拋下站在露臺被河風吹著的不知所措的我,背影孤單的離開餐廳。
我難過地看著他決絕地離開,背影迅速的消失掉。我的靈魂仿佛也跟著他一起走了,只剩下一具軀體。我的心底猶如塌陷了一座深深的山谷,冰涼的泉水在谷底嶙峋的石頭間奔騰,清冷的風在山間盤旋回蕩,蓊郁翡翠的森林長滿山谷之中。
在他出現之前,我就已經放棄了愛。
最后,他選擇了一個淳樸的女孩和一份普通的工作。而我仍舊在繾綣的春季里,沉迷于各種神秘的發泄孤獨的小游戲,已經無法自拔。
8.夏季
六月,林世看見春影在雜志封面上拍下流著眼淚的模樣:他躲藏在深綠的樹葉下,憂郁的深處的眼神似乎說著什么秘密。
六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屋外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場暴雨,讓林世的靈魂儲蓄罐又滿罐了。
晚上值班。從下午五點直到第二日清晨六點,推進來五個急診病人。林世的全身疲憊到了極點,他堅毅的用一種病態的姿勢清醒著。下班離開醫院,他攔了一輛綠色的士,然后倒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直到回到吸血鬼公寓,沉沉地倒床昏睡過去。
中午醒來,產生幻覺的他似乎看到自己在地球的另一端清晨出生了。那里天邊才剛剛露出淡藍色的安靜而濕潤的天穹。
沒日沒夜的無止無休的加班使他突然間意識到這輩子想在這個世界繼續從醫是不可能了。
從前,林世以為學了醫就能掌握人的命運。可他漸漸發現這只是一個自私且荒誕的幻想。醫學一樣會讓人感到無與倫比的絕望,很多疾病,很多事情,都是一樣無解。
七月底,他決定離開,前往林墨發現的那個世界。這件事,他想了整整一晚上,站在柔和凄美的月光下,拖著那個長長而憂郁的影子來來回回地走動思考。他不僅感到深深的害怕,還像一株被剪掉根莖的植物,沒有歸屬,像一個可怕的叛逆的懷疑主義者,失掉對一切的認同。他不知道該去哪里。他甚至覺得死亡的世界也很不錯。可是,他還是不想過早結束這個年輕美好的生命。
一開始,他覺得他這樣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無藥可救,就算去了那個陌生世界。不過林墨卻告訴他,走進那個世界,就會完全忘掉這個世界,而且再也回不來。身體和靈魂都會獲得重生。
星期六晚上,醫院的風聲聽起來充滿了憂傷。我從南門的神經內科走下住院部大樓,穿過手術大樓門前那條南北向的水泥路,螢火色的燈光襯托夜色更加寧靜。我徑直走向北門的心內科,找到正值夜班的林墨。
當我到達那里,我推開門,發現林墨正坐在值班室,神情猶如冬季寒冷的夜色那樣寂靜。她正在吃一盒野山椒炒牛肉的盒飯。
“晚上值班忙嗎?”我在她眼前放下一瓶酸奶。
“目前還好。不然,我哪里有空坐在這里吃飯?你們呢?”她邊吃邊痛苦流淚,野山椒把她辣得流淚不止。
“我現在是下班。”我聲調疲憊地說。
“你找我什么事?”她抬起頭,臉色因為辣椒而略顯紅潤的詢問我。
“恩……我想詢問那個世界的事情。”我慢慢地把值班室的門關上,”林墨,你知道嗎?我受夠了這個世界,你知道我有多想快點離開這里,混亂,虛偽,歧視,痛苦,空虛……”我突然握緊了拳頭,情緒失控地向她訴說一連串的兩個字詞語。我無助地告訴她:”我真的好累,我現在就像一只古怪而孤單的怪物,困在漆黑又濕冷的深淵中。”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個世界是什么模樣。雖然我發現了,但我從未進去過。我只是幫別人去,自己卻從未去過。不過我知道去了那里,這里的所有一切都會忘掉,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你會有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新的記憶,新的身體。也許那真的是一個新的時空吧。”林墨認真地說。她認真說話的樣子充滿神圣的感覺。“可是哪個時空不是亂七八糟的?”她補充說。
“那我也要離開。現在,我就只想要趕快離開。”我忽而堅定了決心。
想到我即將再次背起行囊,前往下一站,我的心里竟然充滿了喜悅和信心。心底所有的傷痛仿佛都化作了融冰的河水,往時間流逝的方向奔騰流去。
最后一夜。林世在醫院值班。城市的燈光閃爍搖曳,從醫院高樓遙遠望去,好像天際的銀河。令人感到一股深深的涼意,仿佛來自深淵而不是人間。
天亮,他在醫院辦理完最后的辭職手續。然后離開醫院,回到公寓,收拾完行李,讓老吸血鬼吸完最后一口血,搬出了吸血鬼公寓。上午九點,去見林墨預訂的酒店。然后,他平靜的,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情緒復雜的跨過那個林墨用手術刀在透明空氣中切開的門,孤獨地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徹底從這個讓他哀傷了二十幾年的、分裂又孤單的世界消失了。
也擺脫了那個纏繞林世十幾年的陌生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