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四年八月,浚儀石家又一次做了時代弄潮兒。
石保興振臂一呼,應(yīng)者如云。他自己都沒想到,號召力似能排山倒海。美中不足的是,十方叢林和坊間輿論稱其為“魔頭”。
廟堂之下,多是一頭霧水。普遍認(rèn)為,石保興看上了相國寺那幾千畝地。
廟堂之上,個個揣著明白裝糊涂,惟恐滅佛之論聲勢不夠浩大,使出吃奶的勁,把叢林陰私一件件掀開。
清凈地成了是非所,烏煙瘴氣,滿目蒼夷。
是石保興德高望重?還是浚儀石家虎死不倒威?
問題的根源在趙恒身上。
古人云: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趙恒登基的這五年,朝堂一切照舊。宰輔還是張齊賢、呂蒙正、李沆等太宗朝老人,外患仍存,契丹、黨項年年寇邊。
咸平也就成了至道延續(xù),好像趙光義依然在位。
誰都不愿意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中,任何一位有為帝王都不能容忍此情此景。
但趙恒是個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事的太平天子,施展抱負(fù)時,手段特別委婉,以北人加官加爵換取王欽若入政事堂,比趙匡胤、趙光義又要厚道許多。
呂蒙正、李沆捏著鼻子認(rèn)了。
可是,華夏地域之爭自古皆存。很明顯,王欽若占得是力扛契丹的北方名額,北方士大夫理所當(dāng)然的抱團反對,隨即折騰出一場轟轟烈烈的制舉弊案,主角即是王欽若,罪名可流放千里。
工部尚書兼御史中丞趙昌言、膳部郎中兼侍御史知雜事范正辭沖鋒在前,呂蒙正、李沆樂見事成,宰輔、言官形成從未有過的默契,給了趙恒一個下馬威。
想將新任宰輔送進臺獄,誰知私下里有沒有串聯(lián)?
趙恒騎虎難下,如果王欽若淪為笑柄,日后如何服眾?無論王欽若清白與否,他都下定決心死保,在趙昌言請旨時,疾言厲色道:“朕待欽若至厚,欽若欲銀,當(dāng)就朕求之,何苦受舉人賂耶?且欽若才登政府,豈可遽令下獄乎?”
趙昌言力爭不得,引來趙恒雷霆反擊。
內(nèi)侍省副都知閻承翰、翰林侍讀學(xué)士邢昺重審?fù)鯕J若制舉弊案。
這樣一來,又把直史館洪湛、殿中丞高鼎及主簿王化牽連進來,像極了三個替死鬼。
東京居,大不易。臀不潔者,數(shù)不勝數(shù),是非黑白越來越模糊。王欽若一案漸為街頭巷尾熱議,甚至可能動搖國本。
呂蒙正、李沆、趙昌言怎能不驚?正想著如何息事寧人,石保興蹦了出來,杜鵑泣血般的喊著要毀寺逐僧。
和尚?又是和尚!
王欽若制舉弊案的關(guān)鍵人犯正是仁雅、惠秦這兩名和尚。
果然,和尚什么的最討人厭了。
滿朝文武不約而同的抓住救命稻草,鉚足勁送和尚去西天取經(jīng)。
石保興被一雙雙看不見的的手推向潮頭,“石公逸事”日日夜夜在勾欄瓦舍傳唱。
靠解書、講經(jīng)、論史為生的落魄文人順勢改為說傳,那句“石郎好硬”逐漸把王欽若一案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圣僧西游記》同樣借著這股東風(fēng)扶搖直上,被突遭無妄之災(zāi)的僧人奉為圣經(jīng)。
福寧殿內(nèi),天倫歡聚。
“都是些什么爛七八糟的!”趙恒揮了揮手中的《石公逸事》,哭笑不得,“最后一段真是那孩子寫的?不是好事之人加上去的?”
誰都能笑,唯獨張景宗笑不出來,收拾心情,畢恭畢敬道:“回陛下,確是原本。”
“爹爹、爹爹,下次石公再朝,讓孩兒也見見吧。”趙祐搖了搖趙恒胳膊,兩眼全是星光,“石家不愧是我大宋將門。”
郭氏啐道:“見什么見?這個是外傳,是指外面?zhèn)髡f,當(dāng)不得真!全是戲言!”
趙恒卻是搖頭:“石保興守城確有其事,現(xiàn)在想起來,朕有失公允。不過……這樣的春秋筆法也太天馬行空了,史書如此,怎能取信于后人?”
郭氏皺眉:“陛下將來還想用他修史?文字輕佻,怕是當(dāng)不起國史厚重。”
趙恒笑道:“楊億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娘娘以為楊億平日里不曾花天酒地?只要德行不虧,朕愿盡取其才。再說,宋太初老成持重,眼里哪能容下舉止輕佻之徒?也不知那孩子平時都讀些什么書,莫要看歪了。”
“奴婢倒是知道一點。”張景宗說,“夷陵那童子門客本在石家應(yīng)幕,上月進京置辦了兩大箱書冊,多是地方志或游記。”
“小小年紀(jì)已有遠(yuǎn)游之心,志向遠(yuǎn)大啊。”趙恒若有所思,“景宗是想說,那門客去了趟石家,石康孫才去澶州探病?”
“陛下圣明。”張景宗道。
“不肯吃虧,石康孫將煩擾南引,他便兩千里奔波禮尚往來,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將來若是試對不佳,就留在宮里給祐兒做伴當(dāng)。”趙恒笑道。
“孩兒今后一定用心讀書。”趙祐喜笑顏開。
“哦?以前不曾用心?”趙恒一臉慈愛。
“也用心了,可先生們教的文章總讓孩兒昏昏欲睡,像圣僧西游記那樣有趣就不會。”趙祐不敢看郭氏臉色。
“日后可自行翻看,但要記住,滿紙荒唐言,難等大雅之堂,只可怡情,不能當(dāng)真。”趙恒忽然憶起自己年幼時,心中泛起幾許溫馨,繼而網(wǎng)開一面。
“孩兒知道,爹爹也喜歡看。幾位伴當(dāng)說了,雖然《圣僧西游記》荒誕不經(jīng),卻開一派文風(fēng)之先河,作者也算一代宗師。”趙祐得償所愿,依偎在趙恒懷里賣乖。
“呵呵。”趙恒暫時放下朝堂紛爭,開懷大笑,“宗師?胡說派?還是戲說派?”
“丁未成丁,所作卻非丁所能及,爹爹笑的好沒道理,哪有跟孩子較真的……”趙祐打抱不平。
這下,就連一直板著臉的郭氏都笑出了聲,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在趙恒有意成全下,《圣僧西游記》得以登堂入室,太常寺、教坊司甚至都有意據(jù)此編排歌舞。
與《圣僧西游記》、《石公逸事》的熱度截然相反,十方叢林風(fēng)雨飄搖。
雖然禁佛與否,朝堂上、深宮內(nèi)仍有顧慮,卻不妨礙既有法統(tǒng)的嚴(yán)格執(zhí)行。
多數(shù)士大夫節(jié)操尚在,與其苦百姓,不如苦僧人。
于是,大量無牒僧人還俗,若不能補齊所欠徭役賦稅,則流放百里、千里不等,反正對抗契丹的定州(保定)前線,需要大量人手構(gòu)筑工事。
很快,各路、州、縣紛紛有樣學(xué)樣,到處都能看見裹著頭巾的無牒僧人倉皇還俗。
千里之外。
劉宅并無過節(jié)氣氛,畢竟兩年前的中秋劇變依然歷歷在目。
劉緯一句“有點急躁,看來石公身體真的欠佳”之后,林憲杰佩服的五體投地,恨不得改口叫爹。
王媛暗暗皺眉,欲結(jié)秦晉之好的想法淡了許多,轉(zhuǎn)而思考奶媽這個比較有前途的工作,時常為未育無奶而苦惱。
石磨村從而恢復(fù)寧靜,待到秋收時分又格外熱鬧,無法參加勞作的婦孺把劉宅當(dāng)成幼兒園,好像多聽聽書聲,下一代就能變成讀書人。
每每黃昏,劉宅總是人山人海,勞累一天的婦孺端著稀粥蹲在籬笆邊聽劉緯大放厥詞。
劉緯練膽、練嘴,根據(jù)聽眾反應(yīng)修改情節(jié)走向。
村民則心安理得的享受思想盛宴,連帶十里八村的鄉(xiāng)民也趕來湊熱鬧。
劉緯生活愈加充實,總是就著油燈忙至深夜方休,苦讀之外,也為遠(yuǎn)在成都的宋太初牽腸掛肚。
宋太初與楊懷忠已徹底撕破臉,丁謂所呈奏疏已在發(fā)往京師路上,并在來信中暗示,巴蜀急需穩(wěn)定,至始至終參與平亂的楊懷忠留任更有威懾力,九月以前就會有結(jié)果。
劉緯知道的更為詳盡,宋太初在來信中時不時流露出些許憤慨和倦怠,還毫不諱言的說自己身體尚可,但有些健忘。
劉緯終于想起宋太初在歷史上籍籍無名的原因了,史書言其有“昏忘”之癥。
劉緯遂以淳化年間失糧下獄往事為由,直言相勸:與其職事盡操幕僚、屬吏之手,不如返京改任閑職,借此調(diào)養(yǎng)身心,來日再報君恩。
隨書信西去巴蜀的還有兩本精裝筆記和十支鵝毛筆,均為劉緯親口制作,操刀動手的是林憲杰,劉宅唯一具有領(lǐng)悟和動手能力的人,兼門客、管家、先生、書童于一身,一場兩千里的奔波之后,已得劉緯認(rèn)可,成功住進谷倉,再不用與那鬼影曈曈夜夜相伴。
中秋將去,豐收在即,別離也已悄然而至。
劉緯的說書生涯更加賣力,是往日兩倍時長。這一日,講到玄奘昧心欺騙女兒國國王,剛剛詐離溫柔鄉(xiāng),便被妖怪卷了去。
“不能改改嗎?”有小婦人不滿。
“怎么改?”劉緯自問自答,“情深不奈緣淺,如果兩人在一起,哪有今日西游記?”
“留個種總可以吧?”有丁壯大大咧咧道。
“其實,玄奘法師早已有妻。”劉緯一字一頓,“有一種人,以信念為妻,以職事為妻,至死不渝,永生不換。”
“噗通”一聲,一年邁貨郎直挺挺倒地,振落額上方巾,露出一頭滿是歲月滄桑的枯皺,伏地埋首,泣不成聲,“弟子無能,令祖師……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