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五年二月十九日,要近重臣詣崇政殿朝參,宋太初因御史臺言事新政,獲趙恒金口挽留,君臣相對,至午方休。
其間,宋太初代夷陵九歲童子劉緯獻《三字經》,并保其應童子試,以彰海河晏清。
是夜,趙恒作勸學詩唱和: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
次日勒令有司傳閱,勘正無誤之后,制版刊行天下。
于是乎,京師接二連三震動。
能言、敢作、善薦的宋太初仿佛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隱有問鼎中樞之勢。
埋怨宋太初損公肥私的官員不計其數,腹誹呂蒙正、李沆馬失前蹄的人更多。
怨言相近:“老眼昏花”。
呂蒙正、李沆有苦難言。默默成全宋太初入主御史臺一事,雖然一直未曾擺上臺面,但朝野上下早已心知肚明,穩穩當當一輩子的兩位宰相這回閃了腰。
御史像脫韁野馬般不受束縛,最先遭罪的也是呂蒙正等人,還未短兵相接,火藥味就已十足。
最初責難來自朝堂,而非御史臺,不畏權貴的官員紛紛上疏,暢所欲言,毫不避諱的喊出心聲。
“不歷邊事,不入中樞。”
“以甘言佞上,求圣知。以國計軍機,非己任。”
“非功德進官,難以服眾。”
“重臣不曉機務,但于稽古,聞于達聰。”
矛頭直指三位宰相,呂蒙正、李沆、向敏中。
言辭偏頗,過于主觀,有些片面,卻又與事實無限接近。
三位宰相均不曾主政一方,各有各的不足。
呂蒙正日常生活極度奢靡,一直為朝野詬病。三度拜相固然是旁人難以匹敵的資歷,亦是不敢大展拳腳的桎梏。
李沆倒是嚴于律己,卻崇尚無為而治,處處以趙普為榜樣,邊事上過于守成、過于忍讓,一直在失城棄土和體恤民生之間搖擺不定,無益于內憂外患、百廢待興的中原大地。
向敏中有理政之能,也好黃白之物,日常喻利居多,不僅坊間惡評,還聲名狼藉于百官胥吏。
三人均有短處。
呂蒙正、李沆遂請去相。
向敏中十分心虛,可他剛剛上任,尚未肆無忌憚的索賄受賄,也不愿讓趙恒難堪(中書無相),厚著臉皮裝聾作啞。
趙恒溫言慰留三人,對于上疏朝臣的狂妄也未深究,言路依舊暢通,他已慢慢體會到制衡之道的個中真意。
三月初一,紛紛擾擾的朝堂迎來短暫安寧,中書奏請國子監書庫雕板刊行《三字經》,作為教化萬民的蒙學之書,《勸學詩》理所當然的位居卷首。
同日,趙恒詔令荊湖北路轉運使王贄,試夷陵童子劉緯才藝,并送闕下。
三月初三,上巳節。
陽光明媚,草長鶯飛。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城門,坐在車頭處的林憲杰忽然吼了一嗓子:“法師,這邊!”
劉緯應聲掀開帷幔,視線盡頭是裹著頭巾、神情落寞的傳世和尚,精神大不如前,臉上隱有幾分死氣。
劉緯感嘆爛泥扶不上墻之余,打算就此放手。
傳世和尚卻在這時小跑兩步,湊到窗前問:“郎君回鄉祭掃?”
劉緯點頭:“法師上來坐?還是先去家里休息,等我回來?”
“貧僧跟著走就好。”傳世和尚輕聲道,“李耆長家的幼孫沒了。”
“啊?”素娘、劉嬌一左一右抓住劉緯胳膊,發出三聲驚呼。
“什么時候的事?”劉緯如鯁在喉,說不出的難受。
“前天夜里,咳了半個月,還是沒挺過來。”傳世和尚道。
“沒來縣城求醫?”劉緯皺眉。
“去了,郎中說是風寒,盡人事聽天命。耆長擔心病氣過給郎君,沒敢去劉宅打擾。”傳世和尚又道。
“糊涂!”劉緯郁結難解,索性下車與傳世和尚并肩步行。劉家一共五個孩子,他早就做足準備,除了良好的生活習慣外,后世驗證有效的藥方、藥材也不缺。
“換做貧僧也會如此行事。”傳世和尚焦黃的臉色中浮現出一絲堅毅,“開年以來,石磨村周邊共有三人西去,一老兩幼。白發人送黑發人最讓人斷腸,哀哭間,都是些以己身換亡人歸來之語。郎君留給貧僧的問題,未亡人給了貧僧答案,只要我法相宗不絕,貧僧不懼改變,愿兼修醫道,懸壺濟世。”
“玄奘法師可以閉眼了。”劉緯無心多談,先返鄉祭掃,后在李家停留小半天,離去時又同李耆長商量,想請其幼子李昆、鄭榕夫婦寄籍,日后進京也好多個照應。
李耆長當然愿意,幼子寄籍劉家有了奔頭,還不用成天擔心死后怎么分家。
劉緯之所以下定決心招同鄉寄籍,源于宋太初再三囑咐。
宋太初以王欽若制舉弊案為例舉證,若非鄉仆咬死不松口,這位新任副相恐怕得遠赴千里之外為官。
劉緯本想多招幾個垌蠻少男少女,宋太初否了。
劉家無丁,垌蠻性烈,稍有差池,萬劫不復。再者,京師權貴多如牛毛,劉緯想要單獨撐起門戶,至少三年打底。仆不知禮不要緊,但要能忍,無牽無掛的垌蠻少年很難做到,多幾個少女倒無所謂。
傳世和尚走了,同劉緯約定,兩年之后,京師再見。但其兼修醫道的宏愿遭否,錢能辦到的事,在劉緯眼里根本不是事,省得將來半吊子醫術害人害已。
法相宗后繼無人,這個在劉緯眼里近乎無解的難題,傳世和尚卻胸有成竹。
劉緯一度想把宋太初的名刺追回來,當朝御史中丞的名刺若是用來逼良為僧,肯定會被吐沫淹死。
歷史車輪慣性向前,悲劇還是發生了。
咸平五年三月,黨項主李繼遷大集蕃部,攻陷靈武。
消息傳到夷陵,已是兩月以后。
知州、內客省使、順州團練使裴濟戰死,靈武滿城皆沒。
裴濟固守靈武時,曾以指血染奏求救,但隨著張齊賢等主戰派出外為官,朝堂上已形成靈武孤懸在外、不可守的共識,從而坐視靈武陷落。
收到石康孫來信,劉緯足足沉默一整天,最后心平氣和的說了句:“尸位素餐!鼠目寸光!”
林憲杰如喪考妣,他比誰都清楚,劉緯罵的是當朝宰相。
好不容易有了盼頭,荊湖北路轉運使王贄還沒來得及考校,這就要自斷前程?
劉緯揮毫潑墨平復情緒,滿腔憤慨化作筆走游龍。
“公沒城陷,非戰之罪,夷陵童子伏敬挽聯一副。”
“國士無雙!”
“青山有幸埋忠骨!”
“史筆無私鑄佞臣!”
劉緯一邊折筆入土,一邊吩咐林憲杰,“請石家轉交,順便替我墊五兩帛金,不……有點少,十兩吧。”
這一夜,隔壁試場大殿多出一尊牌位:“裴公濟”。
早晚三柱香。
酸了兩天的林憲杰再也忍不住:“如此行事太過,郎君慎重。”
“過?”劉緯斬釘截鐵道,“今日一城軍民,他日百萬禁軍,怎么都不為過。”
林憲杰也惱了:“郎君萬萬不要危言聳聽,再這樣下去,宋公也兜不住。”
“至道三年,陜西路丁壯輸糧靈武,死二十萬,傷者無數,關西家家戴孝,為的便是諸公今日坐視靈武一城戰沒?”劉緯固執已見,“先生不懂靈武重要性,他日不止會再有百萬禁軍因此陷沒,還會殃及無數黎民百姓,肯定有你我子孫故舊在內,不立牌位,焉知為何讀書?”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許州,有一華服中年男子同樣為裴濟牽腸掛肚,他舉杯向西,以血淚和酒:“仲溥兄,一路走好,容弟接你魂歸故里。”
悲傷過后,生活并無太多改變,再怎么憂懼,還是得腳踏實地的往前走。
隨著劉嬌、劉慈漸漸長大,劉緯會在閑暇時做些小玩意兒益智。
動手的還是以林憲杰,時常自嘲再呆半年會無所不通的他,怎么都弄不明白,兩個屁大一點的孩子,能玩三尺長寬的“積木”?
劉緯樂此不疲,寓教于樂。
七月流火。
氣溫雖漸涼,白天依然熱的發慌,躲在屋里不動也能出一身汗,心靜不了,書自然看不下去。
劉緯索性脫掉上衣,拉著林憲杰做木工活。
荊湖北路轉運使王贄姍姍來遲,他沒想過真要考校劉緯什么。
趙恒、劉緯之間的君臣唱和,早就傳遍大江南北,哪怕突然把腦袋摔壞了,也得抬進京師。
劉緯、林憲杰一陣風似的跑進后院更衣。
劉嬌不怕生,牽著好不容易才見到的一位來客進正廳待茶,王媛硬著頭皮前導。
王贄早知劉家詳情,并未把失禮放在心上,反而一直牽掛隔壁試場那尊“裴公濟”牌位。
已為過去式的靈武棄守之爭,大體在朝中顯貴和各路轉運使之間展開,前宰相張齊賢和陜西轉運使劉綜等各路轉運使為主戰一方,深知靈武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力主堅守,絕不言棄。
但李沆以靡費過沉、民不堪重負為由,偏向以知制誥楊億等清貴為主的棄城一方。
胳膊拗不過大腿,死了不下三任轉運使的靈武還是丟了。
以一城戰沒這種比較體面的方式告終,前前后后,近百萬冤魂無家可歸。
“客人迷了眼?要不要吹吹?”劉嬌抬頭問。
“沒有。”王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小娘子認識裴公?”
劉嬌搖頭:“不認識。”
王贄又問:“早晚上香?”
“當然要嘍。”劉嬌板起小臉道,“哥哥說,裴公國士無雙,今日我們不懂感恩,他日誰愿堅守雄州?”
王贄心中升起一陣慚愧,笑容愈加和藹:“等到京師,請小娘子吃甜點。”
劉嬌盯著王贄看了一小會兒,奶聲奶氣的肯定道:“哥哥還說,無緣無故請人吃東西,都不是好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