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干冷,陽光擋不住如刀風沙。
外城東南,宣陽坊某座三進宅前寒意更甚。
洪澄領著兩婢女和一對老年夫婦蹣跚出門,另有男仆數人抬著幾口箱子扔在路邊,一轉身便無情關門。
一扇門,兩世界。
人心如此,世事亦如此。
洪澄掙脫婢女攙扶,搖搖晃晃的朝門三拜九叩,伏地不起,無聲淚流。
“該起來了,禮數已盡。”
梁顥妻周氏悄然到來,探出雙臂攬洪澄入懷。
“又累伯母來回奔波。”洪澄泣不成聲。
“昨夜內城有些變故,你伯父擔心這邊有反復,特意讓我來接。”周氏半抱著洪澄走向馬車。
“宅子又惹出事了?”洪澄淚水驟止。
“嚴家態度是不是有所軟化?”周氏問。
“這幾口嫁妝本不讓帶。”洪澄若有所思。
“皇城司親從官第三指揮連夜排查、至道三年以來內城莊宅交易,凡低于市價八成者,一律另行造冊。”周氏忍俊不禁道,“除了向相公在禁中輪值,好些個官員天沒亮就求到了幾位執政府上。”
“以巫蠱之名?”洪澄心驚膽戰,唯恐售宅一事令洪湛萬劫不復。
“什么名義重要嗎?高喊一聲巧取豪奪不就能自證清白?”周氏示意仆人上另外一輛馬車,而后神神秘秘道,“都在說皇城司第三指揮、指揮使馬翰拿了王世隆的錢不辦事,還想連皮帶骨的吞下王家。”
“怪不得,怪不得……”洪澄喃喃自語。
“我不信你伯父志氣相投那一套,到底怎么回事,見過那神童就知道了。”周氏躍躍欲試。
“伯母是說……”洪澄再也無暇悲傷。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周氏八卦之心熊熊燃燒。
“不不不……那位奉禮郎未滿十歲……”洪澄羞紅滿面。
“那是神童哎,不止是早慧,肯定還早熟,要不然怎會慫恿你和離?誰覲見陛下敢討要掌扇宮女?他就敢!”周氏見洪澄再也無心他想,便絮絮叨叨說起正事,“嚴家不是好歸宿,所以我們支持你和離,卻也不愿你再入原籍,這樣對洪家只會是負擔,你有新歸宿,洪家才有外援,總能等到撥云見日的那天……”
外城宣陽坊到內城嘉善坊的直線距離并不遠,但要繞經人潮洶涌的朱雀門,最少也要小半個時辰。
洪澄的不安、無助漸漸被周氏殷切叮囑消磨殆盡,下車時恍恍惚惚,分外陌生的看著自家門楣,不像是來售宅,更像是上門做童養媳。而且今日宅前氣氛肅穆,即便其父洪湛擔任比部員外郎時,也無這等森嚴可畏。
十來名黑衣守在宅門兩側,這是皇城司邏卒公服。
對面是數名戎裝金吾衛交頭接耳,視線始終在洪宅左右游離。
再遠點是兩隊軍巡院繳巡卒,牢牢把守街頭、街尾。
隔壁王宅則緊閉大門,不聞半點人聲。
梁顥身為翰林學士,下一步就可能位列政事堂,其妻周氏自然不懼眼前陣仗,有感而發:“怎么連個看熱鬧的街坊都沒有?”
一道倩影自宅內出,邊行萬福邊問:“來的是洪小娘子?這位……可是梁學士夫人?”
“不敢當夫人一稱,這位娘子是?”周氏回以萬福,暗自警惕。宋初,女子誥命有四,國夫人、郡夫人和郡君、縣君,前者是執政以上官員妻、母獨享封號。
“妾身有失遠迎,拙夫開封府戶曹參軍戴國貞。”王氏再行萬福。
“戴參軍曾知夷陵縣事?”周氏親昵握住王氏手腕,“我們去年賀娘娘生辰時見過?”
“梁夫人好記性,緯哥兒擔心洪小娘子有所不便,央求妾身出面接洽。”洪氏側身禮讓恭請,“喧賓奪主,還望洪小娘子海涵。”
“夫人言重,這陣勢小女子應付不來。”一聽不用同劉緯打交道,洪澄輕松一大截。
“妾身也是客人,這位蘭珠小娘子才是將來主家。”王氏指了指含笑而立的崔蘭珠。
“見過梁夫人、見過洪小娘子。”崔蘭珠落落大方的屈膝萬福。
周氏、洪澄會心一笑,前者攜手王氏,后者攜手崔蘭珠,仿佛多年閨中密友交頭接耳。
“嘎!嘎!嘎!”
一行人剛進中庭,六只白鵝便撲騰翅膀、高舉紅喙來襲,西廂廊下還有三個不良少年捧腹大笑。
周氏、洪澄俱是花容失色,手忙腳亂。
王氏一邊來回驅鵝,一邊怒斥西廂廊下,“戴朝宗!是不是想被你爹打死?”
“咕咕咕……”戴朝宗連忙提起木桶飛奔,扔出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這也能怪到我身上?那也得它們聽我的才行。”
“夫人勿怪。”王氏拉著周氏轉向東廂,恨鐵不成鋼的表達歉意,“這是我家孽子,那兩位是鎮安坊石家公子,不見也罷。”
“無妨。”周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心中頗為不滿,尚未立契便入住主家,欺人太甚!
“緯哥兒本在資圣閣附近遛狗,有人來尋,才借洪宅說話。”王氏陪著笑臉奉上兩杯茶湯,小聲解釋道,“都一個時辰了,一直待在正房西耳房未出。”
周氏臉色好看了點,正要打聽是誰,“砰砰”聲起。
戴旦在門外道:“夫人?有位娘子遞名刺,請夫人走一趟。”
王氏又是一陣不安,“請梁夫人和洪小娘子稍事休息,妾身去去就來。”
周氏不滿更甚,冷冷看著王氏遠去,“這少年新貴也不像是什么好人,如此行事同王家有什么區別?”
“多出千貫,即便再跋扈一點兒,侄女也能接受。”洪澄搖頭苦笑,“不過……那位奉禮郎不像是桀驁之人。”
“這才一天……”洪氏樂了。
“請梁夫人和洪小娘子出來一下,王參政夫人到了。”王氏回來的很快,話沒說完,又吩咐西廂廊下,“你們三個快進屋,鵝也帶上……”
“嫂嫂從來沒么親切過,叫我康孫就好。”隔著窗都能感覺到石康孫的皮厚。
“臭不要臉的,又占我便宜,結拜時怎么說的?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戴朝宗伸出滿是魚腥的雙手拍在石康孫臉上,“我這是抓財手,兄長沾沾……”
石貽孫艱難舉起木桶湊熱鬧,“魚去鱗留,財運亨通,別光用手啊。”
“啪!”王氏再也無法保持賢淑姿態,揮舞竹竿把三個不良少年、六只白鵝趕進西廂。
周氏忍俊不禁道:“妹妹別急,是臨江軍那位王參政?”
王氏紅著臉道:“是,蘭珠等在外面,孩子們胡鬧慣了。”
周氏點了點頭道:“去宅外迎迎吧。”
洪澄若有所思:應該是那封有些多余的信,讓王欽若態度更加鮮明。
三人剛舉步,又受制于身后一聲高呼。
“走后門!”稚嫩清脆,不容置疑。
周氏怒而回頭。
卻是一半百男子自正房西耳房出,額頭帶傷,面有紅光,左手扶刀柄,右手彈腰帶,腳下輕快,頭也不回的道:“走什么后門?又不是不來了。”
他略過周氏、洪澄,沖王氏一拱手,一聲“有勞”之后,搶先一步離去。
周氏并未因冷落不滿,反而暗生警惕:眼前半百男子的裝束似屬皇城司,還是從七品,能在洪宅虛耗一個時辰?
王氏知情知趣道:“是皇城司親從官第三指揮馬翰。”
周氏深深看了一眼滿臉羞紅的洪澄,仿佛在說:不是小色胚……會為你攪出滿城風雨?
王氏回頭看著西耳房,問:“緯哥兒,梁夫人和洪小娘子已經到了,那位也快到了,出去迎迎?”
劉緯在房內應道:“叔母稍等,侄兒這里還有點收尾要做,林先生呢?進來一下。”
“別鬧。”林憲杰狼狽不堪的沖出西廂房,連揖三下,邊跑邊喊,“這可不是一般的鵝,一根羽毛一百貫。”
“真的?”石貽孫見詢問無果,便抱著白鵝猛擼,“你誰啊,還不出去?沒聽見一只鵝幾千貫嗎?咦……把鞋底那根毛留下,小心本少爺報官!”
“砰”的一聲,門主動關上了。
一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出來,畏手畏腳的避向屋檐盡頭。
洪澄微微一驚:“許牙郎什么時候到的?”
許姓牙郎心有余悸:“小人昨夜就被皇城司……帶……到這里,錄了大半夜證詞,待奉禮郎趕過來,又和林先生擬定契約。”
洪澄深知指證王世隆的風險,屈膝萬福,“辛苦牙郎。”
許姓牙郎急避,一臉憧憬的看著隔壁王宅,揖道:“不辛苦,等這兩座宅子成交,小人就回鄉養老。”
周氏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是無比駭然:不是馬翰想連皮帶骨的吞下王家,而是那剛剛嶄露頭角的少年新貴。
林憲杰去的并不久,不一會兒直接拐進后門。
劉緯千呼萬喚始出來,額頭可見汗珠,男生女相的那張嫩臉上滿是疲憊不堪,像是剛剛經歷一場劫后余生事……
周氏大失所望,瘦小身板似乎毛都沒長齊,屬于有心無力的那種,之所以伸出援手,真是因為志氣相投?
人云亦云,心思各異。
王欽若妻李氏端足架勢,也非虛榮心作祟,而是想讓世人見證洪、王兩家親密無間,以此挽回南方士林人心。
危難之處顯伸手,即便輕于鴻毛,也能重于泰山。

夜半鬼讀書
開始節奏有點慢,是想盡可能的把當時社會背景交代清楚,才會白的合情合理。北宋前三朝制度與后來大相徑庭,以澶淵之盟為分水嶺,基礎有了,才有穿越的樣子。穿越肯定會有改變,要從第三卷《天子守國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