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享當日迎來一場雨加雪,百官苦不堪言,卻因正值加恩季,無人告假、告病,唯恐失去圣眷,白白蹉跎四年。
鹽鐵使王嗣宗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本想將功補過,以郊祀靡費為由,請停告廟之禮,改推慶賜,繼而夯實國庫。
馬屁拍在了馬蹄上,趙恒頗惡此舉:那可是天子家廟,士庶之心,急需矯正,怎能因噎廢食?你王嗣宗雖無開源財技,小報告打得卻不錯,就去銀臺司好了,總攬天下奏疏、總管天下言路。
三司使尚未選定,鹽鐵使便已告缺,急得寇準把開封府的大小事務全扔給推官、判官等府屬,拼了命的在呂蒙正后面使勁。
寇準并不孤獨,宰臣、三司使、知開封府事的人選牽一發而動全身,各方都在暗中角力,譬如梁顥就想入主開封府……
十一月十四日,趙恒賜宴崇德殿,并置教坊樂,與群臣共賞百戲。
宮廷之內并無夜宴一說,除非家宴,又或者丹鳳門樓、東角樓等內外銜接之地。
崇德殿賜宴往往在午后,作為國朝的祥瑞劉緯、邵煥也在應詔之列,兩人同在秘閣讀書,寄祿處卻又不同。“秘書省正字”在秘書省名下、隸屬崇文院,“太常寺奉禮郎”雖在太常寺名下、實則隸屬太常禮院。禮官便將兩人合在一案,安置在西廊拐角背風處,又請兩院遣青年才俊四人作陪。
萬德隆腆著臉充當青年才俊,不顧傳膳雜役就在身邊,使出渾身解數活躍氣氛,“今年還好,天氣暖和,去年冬至賜宴,一盤羊骨上了凍,揣回家還是硬邦邦的。”
“萬檢討?”鄰桌男子扭頭笑道,“我說去年桌上怎么少了盤羊骨,原來是萬檢討順手牽羊。”
“崇文院的食案去年設在東廡,我的手可伸不到那里。”萬德隆啐道,“這位是朱佐郎,向來以風流才子自居。”
“沒有、沒有!”朱姓著作佐郎按住想要起身行禮的劉緯,“自從邵煥入閣,朱某再也不敢自稱風流。”
劉緯只好跪坐拱手:“初學后進,日后少不得麻煩佐郎指點。”
邵煥怯怯作答:“佐郎抬愛,煥愧不敢當。”
朱姓佐郎彎腰擠進兩童中間,先攬邵煥肩膀,“你我同事一年,無需客套”,又自來熟的拉住劉緯胳膊,“我與奉禮郎初次相見,想客套,卻又不能客套。”
劉緯小白兔似的點了點頭:“佐郎隨意。”
朱姓佐郎沒一點不好意思的開口問:“承天節(趙恒生辰十二月二日)在即,奉禮郎可是準備獻詞?”
劉緯道:“還有幾處不妥,尚未改進。”
“這樣我就放心了。”朱姓佐郎猛的一拍大腿,沖原來那桌三位同僚招手,“并成一字吧,御史沒工夫招呼我們。”
劉緯、邵煥起身作揖,順便騰出位置并桌。
一陣手忙腳亂之后,五五面面對坐,簡單寒暄之后,氣氛漸漸融洽。
“美酒傷身,兩位神童還是少喝點。”朱姓佐郎一邊將劉緯、邵煥面前的酒壇勻給眾人,一邊自嘲,“奉禮郎新詞由教坊小唱傳出那日,就算有心獻詞的……也下不去筆。”
劉緯訕訕道:“人言輕微,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惟有以詩詞取巧,華而不實。”
一年長男子啐道:“別聽他胡說八道,好像他的獻詞官家以前御覽過似的?”
“一直在湊數。”萬德隆煞有其事的打趣,“秘閣紙墨如山,獻詞便不用置辦他物。”
“往年沒比較,獻了也就獻了,今年再獻就是欺君。”朱姓佐郎唾面自干。
“說正事,那日教坊小唱去了六位?有無海誓山盟之約?”年長者話里話外全是八卦。
“奉禮郎尚幼,別拿風流說事。”朱姓佐郎假裝正經。
“愛美之心,不分老少。”劉緯肚子里是顆成年人心臟,亦有不吐不快之感,“幾位先生宛若春蘭秋菊,各有所長,學識、唱腔、器樂樣樣上佳,想必幼年學藝艱辛勝過寒窗苦讀。”
王姓秘書郎深有同感:“說的好!鼓笛部的秦小唱四歲習笛,日日苦練,二十五小成,指上繭、唇間痕……觸目驚心……”
一眾學究紛紛兩眼發光,談興大起。
“還不娶回家?”
“秘書郎是怎么發現的?”
“別的地方也有吧……”
西廊漸漸活絡,有些人隔著三張條案發表意見。
維持秩序的御史對此視而不見,昭文館、集賢院、史館、秘閣均位于崇文院內,又名館閣,里面都是些有前途的窮酸文人,真要罰俸半年,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館閣職事雖然號稱“清切貴重非他官所比”,但大部分人一輩子默默無聞,編撰、修訂、堪誤、校定、修史等紙面工作并無油水可撈,作為“中書”、“樞密院”、“內外學士”的最優候選,卻又讓人分外珍惜羽毛,少有茍且之事,惟獨風流佳話百無禁忌。
白嫖非嫖,古今文人通病。
這些館閣文人實踐雖少,架不住理論豐富,吹的自己發燙發熱不說,還讓一干雜役端著空盤流連忘返。
“噗!噗!”
忽然一陣騷動,是布帛與磚面的摩擦聲,逾矩、逾位者紛紛挪動臀部回歸。
有三人自崇德殿出,俱是玉帶紫袍,一人向東廡,一人去西廊,一人直下廣場。
天子賜宴,一般由宰執出面安撫進不了大殿的百官。
但呂蒙正、李沆不良于行,便由畢士安、王旦、王欽若三位參知政事代勞。
一陣陣唱諾聲之后,王旦行至西廊拐角,待眾人禮畢,笑問:“擾了諸位書郎雅興?方才可是熱鬧的很。”
眾人連道“失禮、不敢”。
王旦又問:“兩位神童在此,諸位書郎有沒有關心教子之道?”
眾人臉紅心熱的點頭稱是。
王旦微微頷首,又和顏悅色的看著邵煥,“你雖已行冠禮,身子骨尚弱,飲酒須有量。”
邵煥急促不安道:“同僚友愛,替我和……奉禮郎……飲。”
“善!”王旦視線又轉向劉緯,“這就長高了一截?前幾日我還在想,郊祀禮重,奉禮郎受不受得了。”
劉緯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參政關愛有加,才有童子茁壯成長。”
“童子?”王旦笑了,“奉禮郎不是已有傳道授業之想?”
好幾個人同時噎著,險些叫出聲。
劉緯再揖,“下官與兩歲幼妹相依為命,衣食住行,亦步亦趨,今已三年有余,于育兒之道,頗有心得體會,已將感悟、經驗匯集成冊,但此冊絕無傳道授業之能,僅可為幼兒啟蒙之書,學期三年,授法不授業,不敢以師自居。”
“官家慧眼識珠,擢奉禮郎于微末苦寒,奉禮郎亦不忘本,孜孜不倦報君,此為千古佳話,必定青史留名。”王旦微笑離去,口中輕吟,“好一個九萬里風鵬正舉……好一個麒麟兒……”
三位參政陸陸續續返回大殿,廊下、廣場又見騷動,紛紛暢所欲言。
“講學……嘖嘖……我家那小兔崽子也是十歲,天天還得哄著。”
“京師物價吃人不吐骨頭,逼得神童都要講學求生。”
“別自作多情了,人家已在嘉善坊置宅,還是兩進跨院。”
議論紛紛,倒逼解釋。
“陛下賜錢是大頭,差錢另借,債多壓身,緯才千方百計開源。”劉緯并無眾人想象中的自得,因為王旦所言藏有一絲告誡,似是覺得銅氣太重,有辱祥瑞清明。
“束脩幾何?”總算有人正常關心。
“二百貫,李修撰可愿一試?”萬德隆眼里亦有隱憂,深度參與其中,也能聽出王旦言外之意,是揚名、還是告誡?
“二百貫?”陳姓修撰仿佛被人非禮了,跪坐在地都能跳腳,“我家那混小子賣不了二百貫。”
在座月俸都不超三十貫,一年不吃不喝勉強夠學費,羨慕、嫉妒之余,又添新恨。
“啟蒙之法,僅適女童,只辦一屆。”劉緯連忙平息眾怒,“三年之后,緯行冠禮。”
眾人思路齊齊轉向。
“以身做餌啊。”
“三年六百貫,釣個金龜婿,也挺劃算。”
“陛下擢緯于寒門微末,豈敢忘本?”劉緯再次帶偏眾人思路,“束脩不妨改成年三百貫,二百貫為學資,一百貫助京師寡幼。”
“這哪是束脩,這是在行強盜事啊,就算我等有心成全奉禮郎,卻不耐囊中羞澀。”王姓秘書郎說。
“除非奉禮郎肯先下聘禮。”朱姓佐郎打趣。
“已有生源一人。”劉緯一本正經的板著小臉,“回去就讓舍妹立字為據,日后作為陪嫁。”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引來御史怒斥:“諸位體統何在?想讓妻小喝半年西北風?”
眾人陪著笑臉送走御史,依然不改交頭接耳,繼續拿劉緯、洪湛開涮。
劉緯葷素不忌,從不把玩笑放心上。
邵煥就有點受不住,眼淚汪汪的,飯菜不敢吃,茶水不敢喝,還夾著腿。
劉緯嘗試把握主動,順便為邵煥解圍:“緯初至京師,人生地不熟,諸位宅中的知客、樂師都是自牙行尋得?”
再正經不過的話題,仍然難逃揶揄。
“浪費可恥。”李姓佐郎換上一副嚴肅面孔,就著邵煥那碟沒怎么動過的肉羹,邊吃邊道,“奉禮郎算是問對人了,知客去太常禮院尋一不得志老吏最穩妥,這事包在萬檢討身上。我這里有個樂師人選,且兼鎮宅之名,奉禮郎那座兩進宅不是有些是非在里頭嗎?萬萬不可錯過!周禮有云:師氏居虎門之左,司王朝。”
“虎?”劉緯狐疑道,“佐郎不會是在說白虎鎮宅吧?”
朱姓佐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奉禮郎……當真無所不……哦……哦……噎著了……”
人人捧腹,沒把朱姓佐郎的裝腔作勢當一回事,直到朱姓佐郎捂著喉嚨撞倒條案,才又亂成一團,有人呼喊醫官,有人上前攙扶。
崇德殿廣場、四廊百官全都驚動了,紛紛翹首觀望,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出意外,影響加恩……
李姓佐郎偏偏打著滾翻白眼……
“扶他起來!”劉緯挺身而出,僅僅只是讓萬德隆有了主心骨。
“現在怎么辦?”萬德隆飛快付諸行動。
“從后面摟著他胸口,用腿架著,左手成拳頂住心窩,再以右手覆蓋使勁回拉。”劉緯急的手把手教,“萬檢討你的腰腹也得同時使勁才行……對!就這樣一拉一松,頻次再快點!”
“還不行?”萬德隆差點哭出聲。
“當他是白虎!越快越好!”劉緯也跟著萬德隆節奏擂在朱姓佐郎胸口,同樣滿頭大汗。
萬德隆立刻無師自通,一干同僚哭笑皆非……
御史、醫官、內侍匆匆趕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怪異場景,還沒來得及喝止,朱姓佐郎便吐出一腔穢物,無力跪倒在地,說著一些誰都聽不懂的感謝之詞……
王旦去而復返,置一地狼藉于不顧,耐人尋味的端詳萬德隆、劉緯片刻,以一句“沒事就好”,掩去眾人殿前失儀之過……
“奉禮郎?”邵煥悄悄拉了拉劉緯袍袖,“你家蒙學只收女童?”
萬德隆則是暗暗咋舌:緯哥兒怎么跟人形疫癥似的……所到之處,皆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