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苑,陽光暖熱。
趙恒、劉緯一前一后沿金水河漫步。
王欽若、李宗諤、楊億、張景宗等一眾親近則在不遠(yuǎn)處的桑樹下探討蠶禮興廢、枚舉前朝故事,“噗”聲忽起,他們不約而同的扭頭看去,金水河畔的那一大一小竟然沒了蹤影,御前侍衛(wèi)一邊狂奔上前,一邊高呼“陛下”。
落水了?
王欽若、李宗諤等人無不駭然,腳下生風(fēng)。
“朕沒事。”趙恒自河道內(nèi)半爬上岸,手里還拽著灰頭土臉的劉緯。
張景宗連忙上前輕拍塵土,見長靴未濕、河水枯淺、坡度平緩,便把心放了下來。
“下官失足,幸有陛下相救。”劉緯紅著臉解釋。
“一宅鶯鶯燕燕,可不能想不開。”王欽若打趣道。
“學(xué)士也在惦記?還好有陛下關(guān)心。”劉緯四下作揖陪不是,虛驚一場也是驚。
“卿等繼續(xù)。”趙恒再度漫步向前,這次遠(yuǎn)離河邊。
劉緯低眉順眼的跟了上去。
“不會是又闖禍了吧?蹴鞠場?”楊億竊笑。
“楊學(xué)士惜敗,心有不甘?”王欽若調(diào)侃道。
“規(guī)則哪能說改就改?還以裁判自居,牟足勁吹黑心哨。”楊億說著說著就笑了。
“還別說,這樣一改,多了不少趣味性,少了許多沖撞,似乎……更易上癮。”李宗諤道。
“寇相最近怎么不找二位痛飲?等著中書彈劾吧?”王欽若沒下過場,幸災(zāi)樂禍。
“國事之余,無傷大雅。”李宗諤外強中干。
“可惜了這剛剛平整的蹴鞠場……”楊億欲言又止。
其實,現(xiàn)如今的寇準(zhǔn)沒心思找別人麻煩,僅是趙諫一案就牽扯到大半個朝堂,不是泥足深陷,就是喊打喊殺,何況還有契丹第一次遣使來賀承天節(jié),且是兩人份四使。
另一邊。
劉緯信誓旦旦:“陛下關(guān)護(hù),臣求之不得。”
趙恒問:“無緣無故的會失足落河?”
劉緯道:“是陛下的處置讓臣意外。”
趙恒又問:“不怕?”
劉緯道:“心驚免不了,怕倒談不上。臣對以民脂民膏為食的任俠之類并無好感,但他這個人,臣多方打聽過,二十年如一日,比苦行僧還像苦行僧。臣做不到這一點,即便怕……也是因其毅力,而非其為人。”
趙恒緬懷過往:“他是太后(元德皇后、趙恒生母)為朕挑選的伴當(dāng),隨朕出入禁中,后來……小娘娘(秦國夫人、趙恒乳母)惡其舞刀弄槍,改伴楚王左右,朕一直當(dāng)他死于雍熙二年東宮大火……”
劉緯不敢再往下跟,呆立原地胡思亂想:我的陛下啊,你不會真以為這皇位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趙恒忽然回頭,不怒自威。
劉緯急趨上前,“回陛下,臣在想該怎么為他改頭換面,名字已經(jīng)有了,就叫少正卯!”
趙恒輕嘆:“讓他在卿宅終老吧,總不能往奉先寺送。”
劉緯敢怒不敢言,那才是滿子路該去的地方。
奉先寺即宋初宮人葬身之地。
但葬者多為妃嬪、宮女,因為內(nèi)侍人數(shù)一直在一百八十人以下,并許養(yǎng)子送終,偶爾一兩個多病無依者才送奉先寺終老。
……
隨著契丹來使耶律留寧、劉經(jīng)、耶律委演、張肅抵京,劉緯分身乏術(shù),硬趕鴨子上架。
洪澄毅然挑起學(xué)堂大梁,上午照本宣科,下午釋疑解惑,但幼時所學(xué)與劉緯所教大相徑庭,總被一眾貴女各種刁難、各種下不了臺,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熬到黃昏放學(xué),又要為次日課程傷腦筋。
“姐姐?”洪澈鬼鬼祟祟的來到學(xué)堂。
“不是讓你好好溫書嗎?”洪澄皺眉不已。
“家里又進(jìn)人了,我來知會姐姐一聲。”洪澈神神秘秘道。
“誰?”洪澄心亂如麻。
“是一半百男子,周高品送來的,把馬忠嚇跑了、關(guān)家娘子嚇哭了。”洪澈八卦道。
“好好讀書,不是你該管的事。”洪澄怒目。
“關(guān)家娘子怎么回事?怎么住進(jìn)后宅了?”洪澈問。
“你不也住在后宅?”洪澄面紅耳赤。
“姐姐……我沒有別的意思。”洪澈淚目,“嬌嬌說學(xué)堂年后會搬到光教院,姐姐知道嗎?”
洪澄恍恍惚惚,這才安定多久?
就在此時,西院突起喧嘩,像是戴朝宗在叫罵。
姐弟倆慌慌張張趕到時,東西院已亂成一鍋粥,劉嬌、劉慈、山茶、馬青爭相大哭,戴朝宗被滿子路掐著脖子扔出西院,幸虧有周文質(zhì)在背后托舉。
“再哭試試!”滿子路一腳踹飛秋千架。
就連兩歲未滿的馬青都止住了哭泣,趴在關(guān)婉懷里一抽一抽。
周文質(zhì)尷尬笑道:“崔管事先領(lǐng)帶孩子們?nèi)|院,等緯哥兒回來再說。”
滿子路氣勢洶洶搶先,“怎么管的宅子?已是正冠之齡,還能在后院呆著?誰敢再犯,某就閹了他。”
戴朝宗、楊正寬、洪澈胯下齊齊一涼。
……
劉緯仍是宮門落鎖后才回。
戴朝宗傷心欲絕的在門外,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嫌我沒出息就直說,何必找個外人來趕我走?”
“別裝,我起雞皮疙瘩。”劉緯一見周文質(zhì)便明白原委,“是滿……少正卯到了?”
周文質(zhì)甩鍋:“不敢勸,也不敢問,安頓好我再來。”
劉緯沒怎么放在心上,攬著戴朝宗使勁忽悠:“忍一忍,我們是親兄弟,他是外人。”
戴朝宗早已具備一定的免疫能力:“屁!看看這脖子上的手印,我都不敢回家,怕我娘傷心,有他沒我!”
劉緯一直和戴朝宗無話不說:“下手是重了點,但沒辦法,官家讓他來的,犯了事,又不忍心苛責(zé),估計得住到死,你就別跟他一般計較了。”
“呸!”戴朝宗的眼淚一下就沒了,“你不是在蒙我吧?怪不得他一口一個要閹了我,還不許我再進(jìn)后宅。”
“這是能說笑的事?先在前院將就幾天,你明年不是要成婚嗎,在附近挑座一進(jìn)宅,算是我、嬌嬌、小慈賀禮,先別讓叔母知道。”劉緯道。
“算是借的,有錢就還,沒錢我多生幾個兒子,不要你家嫁妝。”戴朝宗喜笑顏開。
“你是欠揍,洗洗睡吧。”劉緯沒好氣道。
“我要不要去賠個禮、道個歉?”戴朝宗一本正經(jīng)的問。
“滾!當(dāng)他不存在!”
劉緯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全程無視滿子路的存在,不看、不聽、不語,在餐廳廊下給劉嬌、劉慈、山茶洗臉時,三兩句便勾勒出一件命途多舛的悲慘往事:幼年父母雙亡、少年骨肉失散、中年賣妻鬻子,如今雖已熬過所有劫難,卻又了無生趣,不得不以傷害這種極端方式,刺激麻木不仁的軀殼,提醒世人這里還有一具行尸走肉……
故事主角不明,但劉嬌、劉慈、山茶的眼光無不在滿子路身上打轉(zhuǎn),一會兒覺得可怕,一會覺得可憐……
滿子路的心其實很亂,昔日身在禁中也無這等彷徨,并不是因為劉緯說了什么,而是劉宅迥異于世的運作方式,讓人急促不安,甚至是自慚形穢。他這二十年,多以任俠自居,但行俠仗義的基礎(chǔ)是不平,可劉宅什么氣氛都有,就是沒有不平,小的小的打成一片,婢女、廚娘、護(hù)院對待劉緯也是親和多過敬畏,還趕在劉緯回來前吃了個肚滾腰圓。
劉緯像往常一樣,飯后呆在書房泡腳,手也沒閑著,翻看慈恩寺落第舉子送來的各種文章。
今日略顯嘈雜,素娘、崔蘭珠、馮婉娘都在操心滿子路來歷,關(guān)婉鵪鶉似的坐在墻角。
劉緯拿應(yīng)付戴朝宗那套說辭安撫眾女回房休息,關(guān)婉磨磨蹭蹭到最后,半推半就的敞開胸懷,漸漸情動,輕喚輕吟。
“郎君歇息了嗎?”洪澄站在書房外。
“有事?”劉緯依依不舍的放下關(guān)婉裙擺。
“學(xué)堂的事。”洪澄道。
“進(jìn)來吧。”劉緯道。
“我去給緯叔打盆熱水。”關(guān)婉帶著一股子暗香出門。
“學(xué)堂明年遷至光教院?”洪澄早已為人婦,比關(guān)婉臉還紅。
“差不多吧,你不想去?”劉緯問。
“不是不想,妾身真教不了她們。”洪澄深有感觸。
“是我的不是,最近脫不開身,再堅持半年。”劉緯道。
“半年以后呢?”洪澄黯然神傷。
“洪員外那事急不來,但不耽誤洪澈應(yīng)發(fā)解試。”劉緯后知后覺道,“你若是有別的想法,我也可以參詳一二。”
“關(guān)家娘子是怎么回事?”洪澄羞紅滿面。
“她可能回不去了。”劉緯道。
“妾身呢?日后會像她那樣?”洪澄淚目。
“你和她不一樣,馬翰想送她回鄉(xiāng)靜養(yǎng)。”劉緯伸手抹去洪澄眼角淚珠。
“哪里不一樣……”洪澄淚水更甚。
“還不知道……”劉緯吻向淚珠。
“嘭嘭!”軒窗忽響,似有陰魂不散,“別怪某越俎代庖,也別學(xué)官家公私不分,否則害人害己,戴家那衙內(nèi)會像安王、雍王一樣,死于不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