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緯、衛紹欽同時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的攙扶蕭仲不倒。
那單薄少年倉惶向前,聲若黃鸝:“阿翁!”
劉緯驚,衛紹欽怒,手中同時一松。
蕭仲跌倒瞬間清醒,悲從中來:“孽畜啊!這是京師……”
劉緯拽著衛紹欽就走,“晚輩差遣在身,修牒一事由萬德隆繼續跟進。”
衛紹欽奪過卷子在手,意猶未盡的扔下一句:“豈有此理……”
蕭仲一把甩開少女,癱倒在地:“小老兒失禮,小老兒失禮……”
劉緯心有不忍,回頭贊道:“有鳳來儀,非梧不棲,老丈有福……”
“婦人之仁!”衛紹欽反手用力一拉,拖著踉踉蹌蹌的劉緯遠去,“狀元之才?哈!哈!哈!”
仁和樓管事、侍者、客人紛紛側目,稍微有點眼色的都已避到一邊作揖,認出兩人身份的則自報家門見禮。
衛紹欽微一頷首便略過眾人,逮著劉緯打趣:“這狀元之才是不是應該為官家舉薦?”
劉緯一邊沖左右微笑抱拳還禮,一邊沒臉沒皮道:“通此十問者,其才不下前唐上官昭容。”
衛紹欽一臉揶揄:“那位貴人入宮在即,何不好事成雙?”
劉緯笑道:“請都知上奏,緯附議……”
兩個中年男人突然追上來作揖。
“呂夷簡見過衛都知、劉少卿。”
“范雍見過衛都知、劉少卿。”
衛紹欽點點頭,腳下不停。
劉緯卻站住了,拱手問:“兩位是蕭揔同年?”
來為蕭仲站臺的呂夷簡、范雍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應了:“都知、少卿見諒。”
劉緯笑道:“急公好義才是同年應有之意,我也希望將來也能有兩位這樣的同年。”
衛紹欽陰陽怪氣的回頭:“走不走?你可沒時間花天酒地!”
劉緯轉身離去:“請兩位一盡地主之誼,務必讓蕭丈賓至如歸。”
“少卿留步。”呂夷簡又是一揖,“少卿所出十問,蕭家十一郎全通?”
劉緯輕嘆:“不錯,南蘭陵蕭氏名不虛傳。”
衛紹欽止步冷笑:“兩位幾通?”
呂夷簡汗流浹背:“少卿所出十問,均可引為策論,十一郎書就時,下官和范雍僅錄至第三問。”
衛紹欽悻悻而走,含糊不清的嘀咕著:“還真是狀元之才……”
范雍原地感嘆:“卷子都收走了,是準備向陛下舉薦吧?”
呂夷簡一言難盡:“南方士林多錦繡,北地這些年……”
范雍不愿涉及南北之爭,岔開話題:“這位少卿不像是輕狂、跋扈之人。”
呂夷簡唾面自干:“他的輕狂、跋扈對上不對下,估計你我等不到那一日。”
范雍兩眼發光:“不如先去會會蕭十一郎?”
呂夷簡話鋒忽然一轉,后知后覺道:“這位劉少卿恐有棄官試進士之心。”
……
仁和樓外。
衛紹欽接過親從遞來的馬韁,若有所思道:“蕭仲那老匹夫的態度有問題,女扮男裝不至于如此失態。”
劉緯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人家是嫌差事太順利,想找金主麻煩?”
“這事小不了。”衛紹欽吩咐左右,“請萬德隆過來一敘。”
劉緯沒敢撒手,擔心衛紹欽本性難移,動輒傷及無辜。
萬德隆一聽是衛紹欽相召,來的比兔子還快。
衛紹欽的發問十分刁鉆:“南蘭陵蕭十一郎明明是狀元之才,怎不見其應試?”
萬德隆嘖嘖稱奇:“都知也聽說了?蕭十一郎是景德二年、景德三年、景德四年常州發解試解元,但身體不好,出不了遠門,每每止步于發解試,聽說有志于解元的常州舉子因為他移居潤州、蘇州。”
衛紹欽、劉緯面面相覷。
萬德隆沾沾自喜:“我看十一郎不比嘉瑞差,才勸蕭仲光大門楣,為了進京,蕭家可是連掘兩座衣冠冢。”
“嘉瑞真是知人善用。”衛紹欽皮笑肉不笑的贊了一句,而后又問,“蕭十一郎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妹妹?”
萬德隆諂媚笑道:“都知料事如神,蕭十一郎有個孿生妹妹,身體更差,常年臥病在床,至今未論婚嫁……”
“咳咳!”劉緯道,“蕭家那邊,萬兄還是得費心照料一二。”
萬德隆絆倒在門檻上,可見心中也不平靜。
衛紹欽怒不可遏:“南人狡猾似鬼,使國家科舉取士淪為笑柄,必須殺一儆百。”
劉緯啐道:“你老人家是吃錯藥了?蕭仲千里迢迢獻金,轉過身就流三千里?”
衛紹欽疾言厲色:“貢舉舞弊,知而不告者,減犯人罪一等科之。”
劉緯問:“都知欲與何罪科之?詭冒姓名?”
衛紹欽橫眉怒目:“不能?”
“真不能!”劉緯輕笑,“先帝雍熙二年有詔:雇人撰述文字應舉者,許人告言,送本處色役,永不得仕進。同保人、知者殿四舉,不知、殿兩舉。受雇者,在官停任,選人殿三舉,舉人殿五舉,諸色人量事科罪。”
衛紹欽氣極反笑:“你當老夫目不識丁?量事科罪,不也得在本州色役?”
劉緯道:“你老人家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誰雇人?誰受雇?你老人家就沒想過,蕭十一郎根本就是蕭十一妹?至始至終都是蕭十一妹扮作男裝應發解試?”
衛紹氣急敗壞:“女子私入科場、奪解元,不也得流?”
劉緯問:“國法何在?”
衛紹欽瞠目結舌:“無律可依?”
“不僅無律可依,也無故事可循。”劉緯問,“若是都知上奏,官家如何處置?贈一誥命?立一牌坊?流……不可能。”
衛紹欽羞憤難忍:“所以你一直想讓嬌嬌應童子試。”
“我是想,可沒人接話茬。”劉緯推心置腹道,“我知道你人家是在心痛蕭家省下的那三萬貫,沒關系,可以在班荊館找回來。”
……
李宗諤正因為耶律燕哥的入宮禮儀,和蕭知可、蕭札剌爭的面紅耳赤,臨門一腳,就是踢不進去。
劉緯、衛紹欽像是及時雨,奉上一紙青白相間的“耶律”族譜,奉黃帝為始祖,基本依照耶律阿保機當初的設想繁衍至今。
衛紹欽一通似是而非的肺腑之言讓耶律諧里、耶律干寧當場痛哭流涕,“奉大宋皇帝陛下口諭,北朝國姓請北朝皇帝陛下加印以告天地。”
蕭知可、蕭札剌也想為后室搏此殊榮,卻被劉緯一句“過時不候”懟了回去,兩人再次亂成一團。
耶律留寧硬著頭皮拋出早已備好的腹案:一脈兩支。
劉緯道:“帝后一體,古今如此。一譜表兩支恐為后世詬病,不如一紙表兩譜,一面橫書,一面豎書。”
一紙兩面,也有輪流為后的意思,就連耶律留寧都認為劉緯的提議更恰當。
衛紹欽捏了兩手汗,私下問劉緯:“為何大費周章?不怕夜場夢多?”
劉緯暢想未來:“爭來的更值得珍惜,他們一定會成為此次玉牒、族譜修撰的捍衛者,你我也會名留青史。”
衛紹欽嗤之以鼻:“內藏庫所入少于兩百萬貫,老夫就信了你這番胡言亂語。”
劉緯振振有詞:“祭祖三牲不是人吃了?你老人家只是山呼萬歲、能坐在都知這個位置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誰也別想坐享其成!有錢出錢,沒錢等下一個五百年。”
……
九月一日,黃昏。
契丹秦國公主耶律燕哥經拱宸門、通極門、內東門、會通門嫁入深宮,趙元偓、王旦、陳堯叟等人領諸司使奉迎。
妃為妾,不可能走丹鳳門,更不可能以百官、宗室班立奉迎,無樂無奏,無贊無引,不聞鐘鼓。
只有一輛六駕厭翟車孤零零的行駛在南北大街上。
只有一串悄不可聞的低泣聲輕唱離歌。
這一刻。
蕭知可、蕭札剌、耶律諧里、耶律留寧無不淚流滿面。
堂堂契丹天之嬌女竟然以妾侍人!走的還是后門!
但這已是劉緯、李宗諤爭取來的最好結果,王旦、陳堯叟作為在京政軍首腦,本不應該出現。
……
趙恒也有點過意不去,含糊不清的賜齋宴相國寺,并命文武百官非病、喪不得缺席。
蕭知可、蕭札剌由王旦、陳堯叟作陪。
耶律諧里則和劉緯相鄰,怏怏不樂的發著牢騷:“方才真想喊一聲不嫁了!”
衛紹欽直翻白眼。
劉緯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不瞞上將軍,我也有同感,想到小妹將來會嫁人,就心如刀割。”
耶律諧里輕嘆:“不過這女兒家總得嫁人。”
劉緯心血來潮:“可以招贅啊?我決定了,以后省吃儉用,給小妹招個百依百順的才俊做夫婿。”
耶律諧里欲言又止:“少卿不是在說笑?”
劉緯言之鑿鑿:“子女隨夫姓,算不上贅婿。”
衛紹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是過不慣安生日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怕沒安生日子過?”劉緯反過來勸耶律諧里,“上將軍不用擔心耶律賢妃,南北建立信任絕非一朝一夕,多多少少會受點委屈,有耶律賢妃賢良淑德在前,諸位來使知書達禮相佐,相信不久的將來,明媒正娶水到渠……唔……”
衛紹欽緊緊捂著劉緯的嘴,“上將軍見諒,這孩子固疾在身,每月朔、望日發作。”
耶律諧里比衛紹欽更不要臉,不管不顧的接下承諾:“少卿年方十六,定能見證南北盛事。”
是夜。
衛紹欽的咆哮在嘉善坊西院響起,“你這張嘴比寇準、張齊賢還招人厭,早晚不可收拾!”
劉緯再放厥詞:“你老人家就不能往好處想想?若以幽云十六州陪嫁,別說皇后,就是再多一個太后,官家也愿意。”
衛紹欽氣的渾身發抖。
常長樂跌跌撞撞來報,廣陵郡王趙元儼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