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多山,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一說,生計艱難可想而知。
位于南海之濱,是福建最大的地理優勢。
閩人敢為天下先,實屬被逼無奈。
宋初,福建多用鐵錢,沒見過銅錢的大有人在。別說一月掙兩千錢,就是一年也掙不到。
正常生活是什么?
冬正節臘,荷薪芻入城市,往來數十里,得五七十錢,買蔥、茄、鹽、酰,老稚以為甘美,平日何嘗識一錢?
但荷薪入城是開封、洛陽、長安、杭州、升州等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鄉民專利,與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閩人毫無關系。
若非如此,不會有那么多人提著腦袋出海討生。
林殆庶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劉緯的想法,無非是突擊花錢,把一屁股爛賬留給繼任者,看誰敢來泉州市舶司為無米之炊!
劉緯出知泉州,僅得府庫少許,另有公使錢若干、職田十五頃。市舶司復置花費則是他主動要求以錢券為之,共六十萬緡,至今一鈔未出。
林殆庶不贊成有償夫役這種形式,會讓繼任者無所適從,也會將山民養成刁民,勸劉緯博買海商緊俏物資,大不了在卸任前繳送至江淮發運司轉般倉。
劉緯問:“四五等戶能有多少積蓄?錢在他們手里是流水,灌溉民生,反哺地方。放在轉般倉就是一團死水,說不定還會有損耗。”
林殆庶哭笑不得:“興化不比泉州,明年征丁,恐會鬧得不可收拾。”
劉緯輕吟:“山民為生最易足,一身生計資山木。負薪入市得百錢,歸守妻兒烹斗粟。山林未盡終不憂,衣食自足他無欲。人生誰使愛功名,萬慮千思撓心腹。”
林殆庶感慨:“閩地艱難,百姓戀鄉不戀土,一直有走海傳統,不似江浙百姓那般通情達理。”
“安康本就是自己爭取來的。”劉緯意味深長的道,“放罪錢總的來說,也是勞動所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能受之無愧。倘若我年內離任,他們不至于拿繼任者出氣。”
林殆庶連連擺手:“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劉緯自信笑道:“為何不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放心吧,在泉州呆兩年的把握,我還是有的,請林兄務必保證泉州役夫在興化軍的住宿及有序。”
不僅林殆庶擔心,遠在福州的任曉也在靜靜關注泉州一舉一動。
役夫聚聚陸續抵達莆田,三司胥吏已在舊有港口的基礎上,重新劃分平整區、并監工,又擇地勢高點規劃了兩座圓形燈塔,由興化軍負責具體的人力調運。
四海商會、四海銀行順勢在興化軍州衙附近悄悄落地生根,罕有人問津,就連提供場地的海商也對這兩個吸金機器敬而遠之。
林殆庶遣其妻女前去捧場,卻因囊中羞澀鎩羽而歸。
偶有紈绔子弟因為四海銀行的女柜員前去一探究竟,也被那一千緡的理財門檻嚇破了膽。
四海銀行賣“紙”、且價比黃金一說遂在城內傳的沸沸揚揚,婦人、孩童時不時的在坊道對面看看稀奇。
但到九月初七,坊門忽然白日上鎖,僅容許一輛輛滿載銅錢的馬車通過,直接傾瀉在四海銀行門前,重編為足陌緡錢。
每當坊門開啟,探頭探腦的婦孺總會發出一陣驚呼,坊道正中多了一道用銅錢鑄就的墻……
九月初八,役夫連休五日,結算半月米錢、農時錢九百錢,加重陽津貼一百錢,共計一千錢,并以籍貫為單位,赴四海銀行領取折現。
役夫眼里不僅看見了錢,還有一種叫“良心”的晶瑩。
只有一個要求,必須返回原籍備糧。
劉緯的設想很完美。
興化軍無力承擔萬余丁夫口糧,命丁夫自備、折現不就可以了?
劉緯高估了役夫對官府的認同感,半數未帶足口糧。
興化軍為下州,有民八萬戶,幾無余糧備來年,而宋初的官府存糧多在轉運司及常平倉,開倉有一定的程序、難度,多用于救災、軍情,“一夫日給米二升”的夫糧不在調用之列。
林殆庶建議市糧。
劉緯正想盡辦法鼓勵蕃商往泉州運糧,哪會在這個時候去抬高福建沿海糧價?再開征役先河:連休!
終宋一朝,役夫是最可悲的存在,偏偏四五等戶都會有這么一遭。筑堤、浚河等力役最多累死,一了百了,官給喪錢。輸糧、輸物之役,卻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凡糧物損毀過重,車船店腳衙為了置身事外,多會沆瀣一氣,破役夫之家以償。
劉緯偏偏把役夫捧在手心上,或許能成為國家“條例”之外、最重要的存在:“故事”,至少會在福建路沿用。
林殆庶暗暗叫苦,以后誰來福建任職,都繞不過劉緯這道高門檻。
如果說善待役夫是劉緯“憐心”所在,截留五百任勞任怨的役夫改任市舶司胥吏、檢丁就是劉緯“居心”所在。
泉州世家大族求而不得的職位,就這樣輕飄飄的落在了半強迫、半誘騙而來的役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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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泉州市舶司胥吏再分出五十人奔赴莆田手把手帶徒弟。
轉眼間,泉州市舶司就已一分為二,莆田人數占優,泉州基礎設施更勝一籌。
劉緯、錢昆似乎已達成默契,一者管舶事、州事僅限于用印,一者管州事、舶事僅限于用印。
泉州貌似風平浪靜,但二線海商卻遣人投書福建路轉運司,舉告林仁福、徐懷贄私入契丹貿易……
任曉不敢再在福州呆了,前往建州督促秋稅。不是他想包庇林仁福、徐懷贄等人,而是不敢把河北、河東、淮南、兩浙、江南牽扯進來,私入契丹貿易這事除了廣南路海商鞭長莫及之外,沒有無辜……
所有人都在等。
知廣州、提舉廣州市舶司陳世卿的奏疏入遞鋪之前,大意即為胥吏所窺。沒有說劉緯的不是,反而贊成市舶司歲課經海路轉運,但也列舉了泉州市舶司、廣州市舶司市職能、權責雷同的諸多不便和浪費,并痛心疾首的回顧了廣州市舶司胥吏苛待閩商的往事,請改泉州市舶司為市舶務、并入廣州市舶司,閩籍胥吏半之,以杜絕區域歧視。
淮南、江、浙、荊湖制置發運使李溥則旗幟鮮明的反對,認為漕運乃國家根本,不應未議而先行,請詔劉緯回京待罪。
奇怪的是,陳世卿、李溥之外的東南轉運使、府、州大員集體沉默。
京朝官大多不好意思開口,畢竟三十萬緡的真金白銀已在路上,換誰能行?
趙恒對放罪書這一新立名目十分滿意,對東南各路海商私入高麗貿易則大為意外,對劉緯擅改歲課入京路線卻是憤怒到極點,此例一開,京畿供給豈不是日日提心吊膽?但一想到劉緯手里的六十萬緡錢券尚未兌現,又覺得半途而廢太可惜。而且耶律燕哥新添一女,俗話說得好,愛屋及烏……
王旦的應對方案較為得體:劉緯、劉綽對調,放罪書一事下不為例,命廣州、泉州、明州市舶司會商歲課經海路輸京事宜,不得涉及漕糧。
趙恒終于意動,卻又被劉緯新進奏疏打亂節奏,那句“國家可撫之、寬之,亦可剿之、絕之”甚合心意,泉州海商是應該好好敲打敲打。
……
十二月初,福建沿海暖風頻吹,莆田諸港平整已至尾聲。
九匹高頭大馬在路人圍觀下抵達興化軍州衙,最終停在四海銀行門前,領頭壯漢帶著幾分忐忑探頭問:“請問這位管事娘子,錢券還有?”
“有的。”那少女受了幾個月的嘲笑,此刻分外親切,“三位客官是從京師來的?福建所售錢券為防套利,千緡起兌。”
“某要了!”那壯漢精氣一松,兩腿噗通一軟。
圍觀婦孺無不駭然,這“紙”不僅能賣出去,還得跪著買?
當王旦把“放罪書”定調為下不為例之后,法不責眾,不再適用。
河北路、京東路曾經和契丹有過貿易往來的海商頓時慌了神,誓要與福建等路同道上一艘船,卻受困于千里迢迢,不可能像福州、明州海商那樣載錢自首,“錢券”實為不二之選。
林仁福、徐懷贄等人悲喜莫名,“放罪書”錢尚未繳齊,是時候討個說法了。
劉緯卻有些莫名其妙,老子明明升官了,這些河北、山東大漢為什么跟趕末班車似的?難道京師有變?
他手里正拿著一份馬遞:知泉州、提舉泉州市舶司事劉緯兼領漳州、泉州、興化軍捉賊事。
與此同時,輸課抵京的任守忠赴崇政殿西廡覲見。
趙恒私下隨和:“守忠一路辛苦。”
任守忠十分拘謹:“奴婢失職,請官家恕罪。”
“行了,朕看著劉緯長大,有什么是不明白的?”趙恒嘆道,“但真就不明白他為什么鐵了心的要在海州登陸。”
任守忠色變,額頭像是有霧氣升騰。
趙恒本是隨口一問,大感意外:“劉緯說過?”
“回陛下,沒有。”任守忠戰戰兢兢道,“是奴婢在宿遷隨口問了艄公一句泗水通海州如何,艄公說咸平三年黃河水曾奪泗入淮,運河停運一旬,倘若……”
趙恒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