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拯怎么都沒想到,六十過半竟能主持一回獻俘禮,再加上延州之戰(zhàn)鋪墊,他已經徹底走出趙普留下來的陰影。
趙普私德有虧。
他馮拯雖不是清廉如水,但一直有寇準盯著,在大是大非上面絕不含糊。
趙普力主以李繼捧制李繼遷,致西北局勢萬劫不復。
他馮拯堅守延州,力挫拓跋德明,是平夏之役最為關鍵的一戰(zhàn)。
三度拜相的呂蒙正終其一生都沒能擺脫趙普影響,先受趙光義猜忌,再遭趙恒疏遠。
他馮拯硬是從趙普家生子一步一步蛻變?yōu)槿耍L格迥異,理念迥異。
馮拯呆坐在中書西廳,沉浸于暮色之中。
是什么時候決定擺脫趙普影響?
馮拯用力一拍額頭。
淳化二年!
在趙普的暗示下,與宋沆、黃裳、王世則、洪湛請立趙元僖為太子。
左正言、三司度支判官宋沆不僅是呂蒙正妻族,亦受呂蒙正提拔。
其時,趙普遭罷出外。
宋沆等人請立太子之舉,更像是相權對君權的反擊。
趙光義怒不可遏,訓趙元僖,黜其阿附。
于是,時任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同平章事呂蒙正罷為吏部尚書,受趙普青睞的朝臣盡數(shù)出外……
寇準崛起,一邊打壓趙普勢力,一邊培植親信,身為趙普家生子的馮拯首當其沖。
馮拯痛定思痛,從此專事君權,并借用寇準賦予的不公發(fā)起絕地反擊,劾寇準擅權、除官不當……
趙光義深以為然,罷寇準出外,并誡宰執(zhí):“前代中書用堂牒,權臣假此為威福。太祖以堂帖重于敕命,削之。復用札子,何異堂帖?今后大事降敕,札須奏裁方可施行。”
君權擴張,相權退守。
馮拯并不擔心朝野非議。
因為寇準也有擁立趙元僖之心,并深度介入趙元佐之廢。
馮拯曾經二十年如一日的以為,劾寇準是他交給君權的投名狀,亦是其晉升之資。
然而,天禧五年自銀川歸來的劉緯卻給了世人一記棒喝,舉四十萬大軍之力協(xié)定儲位順序。
趙恒將彈劾奏疏全部留中不發(fā),不予置評,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無視即是默許。
馮拯內心深處隱隱有種不安,但又不敢繼續(xù)往下想。
直到劉緯三拒楚王府邀約,并在趙允升上奏趙元佐三日不食之后,說了句風涼話:人不食,半月登仙。人不飲,七日登仙。
趙元佐真就開始絕飲。
趙恒遂詔劉緯探疾,但劉緯拒不奉詔。
馮拯很納悶,把趙允升推至序列三,于趙元佐一脈而言,恩同再造,有什么是不能見的?
可劉緯又命侍妾洪澄及其弟洪澈赴楚王府探疾,趙元佐因此痊愈。
馮拯忽然憶起有并伏合請之誼的洪湛……
在彈劾寇準擅權時給予莫大支持、并左右趙光義決定的嶺南東路轉運使康戩……
還有趙元僖的詭異死因及其謚號的追與廢……
還有趙元杰的暴卒……
還有趙元份的驚悸而亡……
還有寇準每入中書必見厄運的定律,先遭狂人迎馬首呼萬歲,后遭申宗古詣登聞鼓院告謀反……
還有假滿子路之名、困居劉緯宅的文承琮……
原來,朝野之間一直有道陰影無處不在……
馮拯大悟徹悟:劉緯的桀驁跋扈不是在逼宮,而是在求去,所以丁謂心安理得的去永安督陵建……
馮拯沒了再登昭文相之位的壯志雄心,也不愿去深究劉緯急流勇退的原因,更不愿步寇準戀棧不去之后塵。
他總結畢生得失,帶著幾分傷感揮毫潑墨:先帝勤守天下、澤被蒼生、平定四夷,皇太后臨朝清明,陛下襲三圣之祚……
親隨忽至門外作揖:“相公,王參政請見。”
馮拯很清楚王曾來意,頭也不抬的道:“請他在都堂待茶。”
王曾不告而來:“請相公撥冗一見。”
馮拯臉色驟沉,神情不善。
中書之內有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譬如宰執(zhí)議事至都堂、本廳議事不閉等等,又以兩兩私會為大忌。
王曾趁著下衙孤身來會,擺明來意不可告人。
馮拯淡淡的道:“孝先行事須謹慎,莫讓李迪、任中正誤會。”
王曾不為所動,反而意味深長的看了看馮拯左右。
馮拯視而不見:“上茶。”
王曾欲言又止:“雷允恭午后返京……”
馮拯怒目:“那又怎樣?孝先身為執(zhí)政,怎不專心國事?”
王曾一字一頓:“朝有權臣,何以安國?”
馮拯瞬間疏遠:“汝在說誰?”
王曾深揖:“請相公逐劉緯出中書,免鑄滔天大錯,以安國家社稷。”
馮拯深吸一口氣:“某孤陋寡聞,請汝賜教!”
王曾義憤填膺:“威逼二圣,凌虐樞相、使相。”
馮拯怒不可遏:“他劉緯不出頭,你王曾敢去敲打曹利用、張耆?敢去敲打蜀地后家宗人?”
王曾解冠在懷,言語越加直白:“相公以身犯險,奪平夏之役首功,不欠他劉緯一分一毫。百官不敬,自有法論,何須某人威望鎮(zhèn)服?君弱臣強,乃國之大忌。”
馮拯痛心疾首:“糊涂!可是雷允恭對汝承諾了什么?”
“不逐此獠,某恥以為官!”王曾微不可覺的一點頭,畢恭畢敬的把冠戴放在馮拯案頭,又是深深一揖,“請相公成全!”
馮拯忽然想起丁謂離京前別有深意的“永安”二字,又想起劉緯算無遺策的籌劃能力,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是一個局!
是丁謂、劉緯為逐王曾所布!
先帝尚未入土為安,就要傾軋至廝?
“汝亦是三元及第,怎能為嫉妒蒙蔽?”馮拯氣急攻心,“汝看不出劉緯是在自請出……出……”
“相公!”
“請醫(yī)官!”
左右親隨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馮拯,中書亂成一團。
王曾腦子里一片空白。
自請出外?
雷允恭怎說事不成、不敢入宮覲見?
……
劉緯撩袍在手,露出兩腿貼身裈褲狂奔。
雷允恭躲在端禮門內倉皇求助:“相公救我!”
劉緯充耳不聞,直奔中書西廳。
馮拯靜靜躺在榻上,嘴眼歪斜,目光呆滯。
江德明守在一旁,默默搖頭。
劉緯擦去馮拯嘴角垂涎,哽咽道:“馮相可能聽見緯說話?”
馮拯眼中閃過一絲神采,滿是焦灼與哀求。
劉緯略一沉吟,承諾:“甘州內附在即,緯會出知雄州。”
馮拯眼中焦灼、哀求依舊。
那親隨泣不成聲:“王曾引雷允恭為援……求我家相公逐劉相出外……”
江德明附耳道:“皇堂(陵寢)穿水,娘娘不許雷允恭陳情。”
劉緯不可能坐視王曾陰告丁謂,因而有所暗示,沒想到丁謂反過來坑了王曾一把,他再次承諾:“緯不知,此事到此為止!”
馮拯閉上雙眼,老淚縱橫。
未幾,馮拯子馮行己、馮伸己至中書奉其回宅。
劉緯攜李迪、任中正、曹利用、石普送至右掖門外,并逐王曾出宮,中外無不側目。
“爾為執(zhí)政,中書乃天下至公之地,茍且行陰,如何服眾?”
是夜。
劉緯等人值守宮中。
他輾轉難眠,既為馮拯擔心,也為丁謂擔心。
史上,丁謂遭貶,實屬無妄之災,僅一點值得商榷。
自唐、五代以下,凡是首相為山陵使,事畢求罷,例皆得請。
宋亦如此。
趙匡胤山陵,以趙廷美為使,但其未能體會其中深意,所以貶死房州。
趙光義山陵,雖以趙元份為使,但由宰相呂端導靈駕至山陵,事畢便以疾求解。
輪到丁謂為山陵使,又怎能獨善其身?
但丁謂執(zhí)意不去,所以終老天涯……
子時。
馮拯卒。
劉娥、趙禎御內東門幄殿,召劉緯覲見。